2010年7月24日 星期六

垃圾堆中的聖誕禮物

《東京教父》影評

聖誕節前夕,三個無家可歸的人在東京市中心的垃圾堆裡──他們的棲身之地,找到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嬰孩──棄嬰。在這個到處充滿著禮物的季節裡,這三個無家可歸的人最後也決定送給棄嬰一件禮物,誰知,後來他們也收到了一份人生最寶貴的禮物。

《東京教父》表面上是由一連串看似緊密相扣,但實則是一堆脫序、跳躍進行的「神蹟」所鋪展開來的故事。這一堆「神蹟」與聖誕節耶穌降生的故事大體平行發展,只是一個發生在曠野,一個發生在東京這一個超級大都會裡;一個是耶穌誕生在馬槽,一個是棄嬰誕生在垃圾堆中;一個是東方三博士在尋找彌賽亞,一個是三個流浪漢在為棄嬰尋找一個家。其中,流浪漢的角色對應出社會的「邊緣性」,而此「邊緣性」正是「東京教父」全片最重要的主軸。


另類教父

片名「東京教父」(Tokyo Godfathers) 一語雙關。西方社會曾流行為甫出生的嬰孩選擇一位心靈導師做為「教父」(Godfather)──地位等同於父親,以作為該幼兒成長之指導。在此一宗教社會脈絡之中,「教父」在嬰孩與嬰孩的家庭網絡中擁有崇高與親密的雙重地位。片中三個無家可歸的人為棄嬰的利益與權益所付出的努力,在某種意義上形同「教父」。而另一方面,電影取名為《東京教父》,無疑是故意讓人與描寫義大利黑手黨之經典電影《教父》做一自然而又必然的聯想。

是以,《東京教父》之走向黑色的、地下的、暴戾的,以及將此三者融為一爐的暴力美學,自然也就不令人詫異。片中劇情對話、角色姿態與畫面場景的設計都是在非唯美派的美學觀點之下進行,再輔以恩情俠義,卻又乖離無比的黑色幽默,建構戲劇張力。

三個流浪漢主角分別是:蹺家的少女美由紀、嗜酒好賭的中年男子阿仁叔,以及走唱的男同性戀者阿明。少女的父親是一位警察,長期忽視女兒的人格主體,終而在一場誤會裡,少女持刀戳父而逃家。嗜酒好賭的阿仁叔債台高築之後,不得不放棄家庭、妻子、女兒而流浪街頭。(阿仁叔對其不負責之態度卻有一番令人潸然淚下的捏造故事。)阿明原本在一家地下小酒店男扮女裝駐唱,但一次與酒客發生衝突闖禍之後逃之夭夭,也走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重新理解「家」

三個流浪者擠在垃圾堆裡過日子,原本敵意相向:阿仁叔取笑那位少不經事的少女,卻屢遭桀驁不馴的少女肢體反擊;多愁善感的阿明想當和事佬,也遭阿仁叔與少女百般的唇齒相譏。但在此聖誕季節裡,爭執多端的三人卻莫名其妙地共同拾獲一名棄嬰。從此,清子──他們共同為嬰孩取的庸俗名字,成了生命共同體的焦點,而合力替清子尋找親生父母「不可能的任務」,也讓這個垃圾堆世界迸出了人性的一道光芒,也因而勾起了三人對「家」的想念與對「家」的重新理解。阿明抱著清子的時候,口裡常常低吟歌詠的是電影《真善美》的詞曲:攀越每一座山巔,尋找彩虹。

作為人類某些集體脫序行徑之註腳,無厘頭與悖乎情理的邏輯似乎相當稱職,也似乎最能將世間冷暖辛酸、悲歡離合之故事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電影最後一幕戲劇性之單車、計程車與卡車之間的追逐,盤旋直升機上探照燈所放出來的一束強光,與高樓跳樓之畫面,無非隱喻著追尋、天使之光與從天而降的意涵,也間接地諷刺了都會那殘酷、剝削與自盡式的人性糾結性格。


反擊熟爛的文明

尤其,阿仁叔在大樓頂樓縱身一躍,搶救清子而雙雙墜落之同時,被一面百貨公司超巨幅之聖誕血拼廣告旗子勾住而保命。這樣一個連續不斷的「神蹟」與不具說服力的結局──如同整個故事中所有的情節一般,無非只想反映一項觀察:在一個過度飽和的文明裡,人生那些被歸類為不可思議與不被容許之事件的真實層面。

換言之,在一個制度嚴謹、組織堅固的文明脈絡下,人性多少是被扭曲的、被抑制的,《東京教父》拒絕用美麗、禮讚與主流思想來替美麗的新世界代言或背書,而勇於援用三位名不見經傳、人格「缺陷」的尋常流浪漢與一名棄嬰之間超越性別、階級、美醜等外表的內在連結,配之以粗鄙、赤裸,與了無文飾的人性姿態,娓娓訴說著另類的聖誕故事──在接二連三荒誕不經、笑話般的神蹟之中,卻出奇地令人格外動容。

人生旅程往往也是自我療程

《蝴蝶》、《摩托車日記》、《敲開我心門》影觀


這三部電影是三段旅程的故事:《蝴蝶》是一個巴黎老人與鄰家小女孩上山尋找蝴蝶之旅;《摩托車日記》是兩位阿根廷年輕好友萬里單騎,長征拉丁美洲的壯舉;《敲開我心門》則是一個義大利父親帶著生來殘廢的兒子前往挪威,好讓兒子與筆友相會。


人生是由許多小段旅程組合而成的大旅程。就縱向而言,每一段小旅程並非獨立存在──前段後段有因有果,脈絡錯綜並且相互牽引,也相互成就了人生這一段大旅程。就橫向而言,一個人的旅程無法獨立於他人的旅程,勢必相互牽動,彼此成就。換言之,沒有你我旅程相互的交集、糾纏、連結,以致相互激盪、重組、融合,就無法完成或成就個人的人生之旅。



三部電影三種情懷

這三部電影中的三段旅程各有其獨特的張力:《蝴蝶》中,老人與小女孩的扞格氣氛,表面上起源於老人被迫帶小女孩上山的困窘,但實際上是他喪子之痛所引發的封閉心態所引起。另外,小女孩常遭單親媽媽的忽視,例如,放學了,媽媽忘了來接她回家。

《摩托車日記》的張力,表面上來自兩位年輕人的豪邁不拘、冒險犯難的陽剛精神。他們具有拉丁美洲即興、無畏的血統,每一寸肌膚、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充滿勇氣、冒險──即便旅途中斷行(摩托車掛了)、斷糧、抱病、遭人驅逐等。但事實上,濃於血水的友情,以及為整個南美洲被殖民主義摧殘而「哭泣」的吾土吾民母性情懷,才更是叫人動容。

相對於《蝴蝶》、《摩托車日記》這兩部赤裸情感的表現,《敲開我心門》是一部極盡精簡,卻也極端精緻的電影,以極其平凡但細膩無比的手法處理著愧疚父親帶著兒子進行一趟挪威之旅。片中沒有煽情賣弄、沒有言語操控,但卻到處充滿內斂的熱情、美感與張力,每個場景無不來自鮮活的現實層面。

這三部電影的文化背景迥異──法國、拉丁美洲、義大利。而且,每部片中兩個主角的年齡層與關係殊異──孤獨老人與鄰居剛搬來的孤獨小女孩;兩個來自家世優秀、接受醫學院教育的年輕男性朋友;中產階級的父親與生而殘廢的兒子,而且父子十五年沒有見面。因此,片中懸殊的情感距離以及表達感情的方式也就不令人驚訝──那位法國老人注重隱私、極盡壓抑情感之能事;兩個拉丁美洲大男生擁抱世界、燃燒生命;義大利父親謹慎、內斂,但真情流露,兒子直率、自我、自信不言而喻。



有關「殘廢」

「殘廢」的主題分別貫穿這三部電影,成為這三段旅程的共同焦點。

《蝴蝶》裡,老人上山意欲誘捕學名叫「伊莎貝爾」的蝴蝶,由於牠天生「殘廢」──沒有吸管,無法覓食──只能靠身體老本存活三、四天。老人尋找「 伊莎貝爾」並非即興或偶然之旅。當年兒子住院接受憂鬱症治療期間,他答應兒子帶給他蝴蝶標本。蝴蝶的美麗激發兒子生存的勇氣,給兒子帶來希望。當兒子自殺之後,父親的生命也跟著「殘廢」起來。而兒子生前要與「伊莎貝爾」見面的願望也沒有實現──兒子的厭世與「伊莎貝爾」的「殘廢」竟然建立起「惺惺相惜」微妙的關連。「伊莎貝爾」之難尋覓,也成了父子共同承擔的遺憾與永恆的傷感。

《摩托車日記》中兩個朋友闖蕩大陸之後,摩托車日記裡並沒有記載任何奇遇,反而寫盡了整個南美洲的「殘廢」──飽受欺壓、民不聊生;他們夢中的樂園僅是一塊奄奄一息的巨大墳場。

《敲開我心門》裡那位兒子生即「殘廢」──肢障。19歲的未婚女友在這場難產中死了,父親或許因為怪罪兒子,或許因為無法接納兒子的「殘廢」,十五年來與兒子素未謀面。 「殘廢 」的父子關係始終懸而未決。



人生萬里行

這三個與「殘廢」有關的旅程都帶有強烈的動機,卻都沒有達成事先規劃的目的,但最後都與醫治有關。

山中歸來,老人依舊沒有找到「伊莎貝爾」,並怪罪小女孩礙手礙腳阻礙了他的計畫。一場小「山難」扭轉了他們的關係,終成莫逆,而誰知,他們竟然在郵購來的一堆蝴蝶蛹中,看見「伊莎貝爾」亦列在其中,破蛹而生──象徵老人長期因喪子而被禁錮的心靈也破「鉔」而出。

南美大旅程中,由於深入人群,那兩個年輕人的熱情漸漸變成了熱血,尤其他們曾經留在一個荒郊野外擔任義工,服務痲瘋病人。這一段小旅程激發他們的同情心,也落實他們悲天憫人的理念。旅程歸來,其中一人便投入了拉丁美洲解放運動的行列,意圖醫治整個殘破的拉丁美洲。

愧疚的父親帶著殘廢的兒子就醫,在醫院中碰見一個殘廢得更厲害的女孩。女孩的母親告訴他說:「二十多年來,我的腦海裡只有我女兒。」但最後,她面無表情地說:「為什麼她不死了算了?」他突然明白,兒子要的不是醫療,他要的也不是逆來順受的心態。於是他帶著兒子「逃離」醫院,前往挪威,讓兒子與日思夜想的女筆友會面。挪威旅程並沒有見到女友,失望的兒子不知如何宣洩情緒,只能亂按起喇叭,父子因而起了衝突。在衝突中,父親體會了兒子十五年來的另一種「殘廢」──缺乏父母那種無條件、永遠接納的愛,知道他沒有人可以訴說心事的傷痛。

人生每一個旅程都是一個自我探索之旅。旅程是動態的,世界與自我都在翻動,人也因為離開熟悉的環境而心「動」了起來,變得更敏銳、敏感,可以開始思考與探索,然後重新規劃人生。《蝴蝶》破蛹而出,《摩托車日記》改寫拉丁美洲歷史,《敲開我心門》彼此接納,都是因為旅程而改寫人生的故事,十分雋永,耐人尋味。(圖片由雷公電影、得利影視、海鵬影業提供)



電影資料:

《蝴蝶》,菲利浦·慕勒/導演;米歇爾·塞侯、克萊兒·布翁尼/主演;普遍級:片長80分鐘;雷公電影。

《摩托車日記》,華特·沙勒斯/導演;蓋爾嘉西亞·貝納/主演;輔導級;片長127分鐘;得利影視。

《敲開我心門》,吉安尼·阿米里奧/導演;金羅西·史都特、安卓羅希/主演;普遍級;片長105分鐘;海鵬影業。

拘留所裡的春天

《跟憂傷跳舞》與《他不重,他是我朋友》


兩部影片中的主人翁──凱莎和湯姆,他們分別被拘禁在一處看不見的心靈拘留所,不得自由。然而透過一段旅程與朋友的扶持,他們終能跳脫現實,超越事物表象,囚禁的心獲得釋放⋯⋯。


天地浩瀚,足以容納山川海岳、蟲魚鳥獸,萬物可以在其中棲息滋養,繁衍後代,生生不息。然而同樣的天地,在某些時刻、某些際遇裡,對某些人而言,卻是出奇的窘迫、幽閉、狹小,讓他們無法喘息、無法容身。他們的身體──尤其心靈被禁錮、被封鎖,失去寶貴的自由。世界對他們而言,無疑是一個拘留所。這樣的人還會有機會得到解放嗎?
  《跟憂傷跳舞》(Aberdeen)影片中,母親要女兒凱莎將分居已久的父親帶去接受酗酒治療。凱莎從英國亞伯丁(Aberdeen,亦是本片片名)飛到她出生的故鄉挪威尋找父親。兩人簡短、冷漠的交談後,才知道是母親用了計:根本沒有戒酒這回事。
  《他不重,他是我朋友》(House of D)的湯姆是個藝術家,有個即將十三歲的男孩。湯姆想送給兒子藏在心裡三十多年的祕密。他利用素描本子的角落畫了一支動畫,內容是一個爸爸騎著單車,上面載著媽媽、小孩三人,單車騎著騎著就飛上了天空,一路飛過巴黎鐵塔。湯姆在熟睡的孩子面前,翻動著這個沒有片名的動畫。

隱形的拘留所
  事實上,《跟》片中得了癌症的母親想要父親娶她(兩人根本沒結婚)。母親知道凱莎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去找她痛恨的父親,才出此「戒酒治療」之下策。
  原本只是單純的戒酒之旅,現在卻變成了趕赴訣別之旅,凱莎心情變得沈重無比;更慘的是,父親一路上照樣酗酒,行為舉止如同過去一般,沒有責任感、沒有生活能力,比一個不懂事的小孩還不如。他的日子在酒瓶與地板之間空轉,永無止盡地沈浮在酒精稀爛模糊的液體牢獄之中。對凱莎而言,這趟帶父親回家的路程是一條不歸路──凱莎完全被拘禁在遠離人間的蘇格蘭荒原之上。
  《他》片裡湯姆小時候的情形完全跟動畫相反。湯姆十三歲那年喪父,憂鬱的媽媽一心想自殺,他活在媽媽可能死去的陰影下,每天數著安眠藥還剩多少,以確定隔天還能看到媽媽醒過來;有一天,湯姆躲進媽媽床下,一面畫圖打發時間,一面守著媽媽,確定一夜太平。家成了「拘留所」──拘留著湯姆的心靈。

脫離慣性找出路
  回家的旅途越來越遙遠,直到凱莎的車子拋錨才有了轉機。前來幫忙的是卡車司機克萊夫。克萊夫夾在這對父女當中,常常不知所措,但也在旁留心觀察他們。一次,他們三人一起用餐,克萊夫趁著凱莎父親跑到餐廳外頭時,對凱莎說:「妳對妳老爸真好!」這句話讓凱莎哭笑不得。接著,卡萊夫又說:「你們是一對很怪的父女,」凱莎聽了更是一頭霧水,克萊夫補了一句解釋:「怪歸怪,但怪得好(strange, but nice)!)」這段對話出其不意地讓凱莎有新的切入點,重新思索她的父親。
  有時候,當局者陷入自我的「拘留」,無法脫離慣性的困境,需要他人的觀點,才能獲致新的方向與出路。此時,凱莎望著窗外的父親獨自徘徊於凌亂的人生路上,又四下極目張望,顯得不安與焦躁。克萊夫隨同凱莎窺著窗外的父親,然後嚴肅地加了本片中極為重要的一句話:「他可能急著想上路 (He was probably eager to get back to the road)」。其實,克萊夫的本意是,「他急著想去看妳媽媽」;但誰知,這句話另外的意思是,「他想痛改前非,回到人生正途上」。
  無論如何,這是克萊夫的厚道與鼓舞,代表永遠給人機會的寬大與包容。

心靈自由不受限
  湯姆與智障忘年之交貝布斯將送牛肉打工賺來的零錢,祕密存放在女拘留所前一個廢棄人孔蓋裡──儲存著他們的夢想。也因此,湯姆認識了住在拘留所三、四樓上,外號叫Lady的服刑婦女。她從鐵窗裡伸出的一塊破碎鏡子,靠反光看著湯姆,兩人天南地北地聊著。Lady甚至還教湯姆怎麼跳舞──那一次湯姆學校有舞會,但他並不會跳舞。Lady在樓上鐵窗內一面自己跳,一面給樓下人行道上的湯姆下達指示,湯姆假想街上的路燈桿為舞伴,聽著Lady的指示也跳將起來。這一幕不同空間裡的雙人舞相當經典、浪漫,也暗示了心靈世界永遠得以超越事物表象的可能。
  接二連三的悲劇終於來了!貝布斯知道,湯姆有一天會長大成人,離他而去,於是破窗偷了那輛他們夢寐以求的嶄新單車,送給湯姆作為禮物,並從祕密保險箱裡拿出所有銅板,丟入河裡許願:願這一切都不會改變!事發之後,湯姆自願頂罪,媽媽一時無法承受兒子因此失去獎學金的打擊,終於服藥走了!六神無主的湯姆去了Lady的拘留所──那是他唯一能求助的地方,Lady激動地告訴他:「自由吧!走吧!離開這裡!」(Be free. Run. Leave here.)

拘留所裡的春天
  每個人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活在某個「拘留所」裡,但這不是人生的重點,重點在於,每個拘留所裡是有春天的──拘留所不能完全囚禁一個人的心靈,而你的心靈可以決定你是不是自由的人!

電影資料:
跟憂傷跳舞(ABERDEEN,挪);導演/漢斯彼得穆蘭;演員/蓮娜海蒂、史戴倫史柯斯嘉、夏綠蒂蘭普琳、伊恩哈特;片長/106分鐘;限制級。

他不重,他是我朋友(House of D,美);導演/大衛杜契尼;演員/羅賓威廉斯、大衛杜契尼、蒂亞李歐妮、安東裕全;片長/93分鐘。

給孩子一個家

《愛在屋簷下》



中年建築師喬治,決定把握生命中最後的一個夏天,藉著建造房子與兒子山姆重逢,並一起重新建立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建立起來的父子關係。



南加州一個風光綺麗的海角上,有一爿優雅的社區。然而,偏偏那一戶最得地利之便、最靠海而俯視氣象萬千之大海的房子,卻是一棟破舊不堪的小木屋。那個「近水樓台」根本不是「樓台」,是個又小又破的陳年「危樓」。

小木屋的單身主人翁喬治,長年任職於一間建築設計公司,主要的工作是製作建築模型。他的手藝一流,那些擺在公司裡大小的模型,大抵出自他的手筆。可是時不我予,自從電腦模擬建築的技術當道後,喬治的「武功」幾乎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新的主管不買他那慢工出細活的手藝與巧思,幾次在效率與成本的考量下,商請喬治棄手工改電腦。但這位略帶偏執又堅持的喬治始終未予理會,繼續用他的手建造他的模型──或者,他的一個夢。



重建父子新生命

按人格而言,喬治確實太過神經質了。他整天封閉自己,不與同事往來,背地裡大家都嫌他是怪人──原來,這才是喬治丟掉差事的主因。當最後通牒下來,老闆請喬治滾蛋時,喬治不發一語,轉身將所有他製作的模型一一用棒球棍敲得稀爛,然後從容離去。

誰知才走沒兩步,喬治感到一陣暈眩,人就倒在公司大樓的廣場上,失去意識。

送進醫院後,喬治得知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且大限近矣!他一個人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護士進來幫忙餵藥,她的溫柔與體貼竟然揭開了喬治黑暗一生的謎底。

「很久以來,再也沒有人這樣摸過我,」喬治對著護士吐露出內心一生的遺憾。

小時候,喬治的父親長期酗酒,母親在父親的婚姻暴力下,連在昏暗的廚房下廚也必須戴上墨鏡,以便在孩子面前躲躲藏藏。年少的喬治曾經為了保護母親,把槍口對準父親的鼻尖。最後父親酒醉駕駛,闖越車道,撞上迎面而來的車輛,母親當場命喪黃泉,同時也把對車裡的母親撞死,她的女兒則告終身殘廢。

喬治帶著深沈的創傷而成長,而成人,而結婚,而為人父。然而,他的人格始終因為少了父親的榜樣而有所「障礙」。在缺乏父親角色可資模仿與學習的情況下,他不是個稱職的丈夫與父親,他所建立的家始終是風風雨雨的,像極了他那個「小危樓」。六年後,喬治的妻子忍受不住,帶著兒子離去。

喬治的兒子山姆,此刻已是十六歲的翩翩少男。他經歷父母仳離,母親再嫁,又有了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有了新家的山姆,不但沒有新的歸屬感,反而徒增他對自己「身分」(Identity)的錯亂,連性別觀也亂得一塌糊塗。他嗑藥、鍾情於女性打扮、我行我素;他的家庭生活與學校生活一團糟,曾幾度輕生,只是都沒有成功。

得知自己時日不多後,喬治反而振作起來,他要彌補錯誤──不管是他父親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決定將「危樓」拆除,在原址上為山姆蓋一棟新房子。喬治決定把握生命中最後的一個夏天,藉著建造房子與山姆重逢,並一起重新建立他們之間從來沒有建立起來的父子關係。

或者,重建他們的新生命。



聆聽未來,聆聽盼望

喬治雖然是神經質的,但卻說到做到──況且他對建築非常在行。他幾乎是把山姆「押」來海邊的,這樣「硬」碰「硬」是行不通的,但除了「碰撞」之外,喬治又何嘗知道他途?巧的是,那「危樓」只有一個房間,父子每晚被迫同處一個屋簷下。他們必須想辦法和平相處。

這樣突如其來的安排,令山姆恨惡至極,父子關係不但未見修好,還幾度陷入更大的危機。然而,危機未嘗不是轉機,衝突其實不就是對話與溝通嗎?──只是激烈了點罷!方式、手段容或激烈,但過去幾十載的「巨牆」,說實在的,還真得仰賴激烈的手段來摧毀。

有一次,這對父子在那眺望大海的後院裡發生衝突;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喬治突然縱身一躍,從懸崖峭壁上跳入大海。此舉令山姆目瞪口呆,直呼喬治發瘋了!山姆這才知道他父親這回可是當真的。

喬治的確是當真的,他有過人的意志力;一個重建自己與兒子生命的使命,使他不達目的絕不終止。「舊房子必須完全打掉才能重建!」喬治拿著大榔頭,一面看著「危樓」,一面背對著手裡也握著大榔頭的山姆,細細地說出內心深處的話。

重建的過程備嚐艱辛,所有的「新仇舊恨」如海潮般一波接著一波直逼他們父子的內心而來,若非有峭壁崢嶸的意志,絕對擋不住排山倒海的衝突與憤怒。

人難免會發生錯誤,在發生錯誤之後,有些人沒有辦法也沒有力量改正錯誤、調整關係模式,而一錯再錯;也有人選擇逃避與退縮──如喬治。但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喬治幾乎是義無反顧地從一個可憐的「窩」中挺身而出,「推翻」了他一生的膽怯、懦弱與逃避。他要贖罪,他要拆毀那一棟「危樓」,他要蓋一棟新房子,作為給山姆的「禮物」:「如果你是一棟房子,這裡就是你要建造的地方──堅固的磐岩上,面對大海,聆聽風聲⋯⋯。」

或者,聆聽盼望與聆聽未來 !





愛在屋簷下(Life as A House)

邁拓娛樂發行

導演:爾文溫克勒(Irwin Winkler)

演員:凱文克萊(Kevin Kline)、克莉斯汀史考特湯瑪斯(Kristin Scott Thomas)、海登克里斯唐森(Hayden Christensen)

片長:125分鐘

就像在天堂

一個指揮家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就像在天堂》是一部非常瑣碎的電影,電影裡的每一個事件進展地相當緩慢,也經常反反覆覆,各方人馬相互較勁,幾乎到了沒完沒了的地步。然而在瑣碎、緩慢、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特質中,其實也反應了它對生命所秉持的審慎、嚴肅態度。大部分的電影往往在時間的壓力之下,必須很快地對每一件事情給出一個看法、一個結論;相反地,《就》片卻透過每一個瑣瑣碎碎、反反覆覆猶疑不決的情節,來對照生命無法掌握、無法看清的特質。

一個年輕、頗有才氣的指揮家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退出了樂壇,自我放逐地回到他那窮鄉僻壤的故鄉小鎮。過去,音樂是他的一切,除了音樂,他渾然不知人生還有許多繁複的面向與豐富的層次。當然,對於他,音樂是他堅固的堡壘──提供他安全、快樂、成就以及以身相許的需求,然而就在音樂保護他的同時,音樂也將一切從他的生命中排除;成也音樂,敗也音樂!而今天,他已然決定不再演奏,他將永遠放棄音樂,從此洗淨鉛華,不再站在舞台上像暴君般指揮任何一個人,指揮天下──他甚至不去「碰」教會詩班指揮:他覺得連自己的生命都指揮不動了!

他買了他上過學、但已廢棄多時的小學,他遠離了曾經是他的生命的音樂,而今只想重新學習一個簡單,但被他忽視了一輩子的課題──生活。沒錯,生活!他開始學習「聽」、騎單車、游泳、在雪地散步、劈材、聽鳥叫、生火、自己料理吃食。

以及「愛」與「被愛」──他的母親在他少年時一次重要的比賽那天車禍辭世。

但筆者認為這一部單純的電影裡最奇妙的地方是,本來音樂家回到故鄉的初衷僅僅是來學習生活的,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從新被啟蒙,可是,隨著電影的發展,我們看到需要從新學習生活的人不只是音樂家一個人而已,而是整個小鎮的人都需要「再教育」──包括牧師、牧師妻子、雜貨店女店員、暴力相向的一個丈夫與他的妻子、一個弱智者、一個老是批判別人的老男人等等。整個小鎮都需要被「更新」。

雖然,音樂家是整個小鎮重新學習的關鍵性人物──透過他指導教會詩班,班員開始有了心靈的碰撞──但他不是「導師」(別忘了他是「學生」),而整個詩班就是一個末段班,或者至少是整個壓抑、冷漠、孤獨、找不到愛的小鎮縮影。他不知道,他才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一個指揮家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本文:
《就像在天堂》是一部非常瑣碎的電影,電影裡的每一個事件進展地相當緩慢,也經常反反覆覆,各方人馬相互較勁,幾乎到了沒完沒了的地步。然而在瑣碎、緩慢、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特質中,其實也反應了它對生命所秉持的審慎、嚴肅態度。大部分的電影往往在時間的壓力之下,必須很快地對每一件事情給出一個看法、一個結論;相反地,《就》片卻透過每一個瑣瑣碎碎、反反覆覆猶疑不決的情節,來對照生命無法掌握、無法看清的特質。

一個年輕、頗有才氣的指揮家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退出了樂壇,自我放逐地回到他那窮鄉僻壤的故鄉小鎮。過去,音樂是他的一切,除了音樂,他渾然不知人生還有許多繁複的面向與豐富的層次。當然,對於他,音樂是他堅固的堡壘──提供他安全、快樂、成就以及以身相許的需求,然而就在音樂保護他的同時,音樂也將一切從他的生命中排除;成也音樂,敗也音樂!而今天,他已然決定不再演奏,他將永遠放棄音樂,從此洗淨鉛華,不再站在舞台上像暴君般指揮任何一個人,指揮天下──他甚至不去「碰」教會詩班指揮:他覺得連自己的生命都指揮不動了!

他買了他上過學、但已廢棄多時的小學,他遠離了曾經是他的生命的音樂,而今只想重新學習一個簡單,但被他忽視了一輩子的課題──生活。沒錯,生活!他開始學習「聽」、騎單車、游泳、在雪地散步、劈材、聽鳥叫、生火、自己料理吃食。

以及「愛」與「被愛」──他的母親在他少年時一次重要的比賽那天車禍辭世。

但筆者認為這一部單純的電影裡最奇妙的地方是,本來音樂家回到故鄉的初衷僅僅是來學習生活的,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從新被啟蒙,可是,隨著電影的發展,我們看到需要從新學習生活的人不只是音樂家一個人而已,而是整個小鎮的人都需要「再教育」──包括牧師、牧師妻子、雜貨店女店員、暴力相向的一個丈夫與他的妻子、一個弱智者、一個老是批判別人的老男人等等。整個小鎮都需要被「更新」。

雖然,音樂家是整個小鎮重新學習的關鍵性人物──透過他指導教會詩班,班員開始有了心靈的碰撞──但他不是「導師」(別忘了他是「學生」),而整個詩班就是一個末段班,或者至少是整個壓抑、冷漠、孤獨、找不到愛的小鎮縮影。他不知道,他才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答應我,孩子,你要幸福

《楢山節考》、《東京物語》、《晚春》

《楢山節考》、《東京物語》、《晚春》這三部日本經典電影,都與親情離別有關,今村昌平與小津安二郎兩位導演大師,雖然分別用不同的角度觀察「告別儀式」,特別是父母與子女最後的告別,但結論卻出奇地一致。



親情是世界上最複雜、也是最多變的人際關係。隨著歲月的增長,親情也隨著更迭消長,尤其當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者說,正在建立自己的人生時,而又值父母年邁體衰、行將告別人世之際,親情更是受到人世間最慘重、嚴峻的挑戰。

楢山條款
在窮困、冰雪紛飛、年年荒年、民不聊生的古代一個聚落裡,社會規範必然變得簡約而單一化:「生存」。「活下去」成了生活,甚至也是生命的最高指導原則。也因此,整個聚落的文化必須建立在與「食物」相關的基礎之上──食物牽動著聚落的神經,地位自然相對被提升;它不僅是人們果腹的資源,更昇華成為聚落的宗教情懷。《楢山節考》片中,屢屢出現老婆婆戒慎恐懼地烹煮粥汁的畫面,從生火到煙霧繚繞,從舉刀到食物入鍋,她那拘謹、熟練的姿勢與慢條斯理纖細的神情,與其說是在為家人張羅一頓飯食,更是一場宗教儀式。而全家嚴謹、安靜卻也迫不及待地私下狼吞虎嚥的共食幸福情景,多少表達了聚落裡的人們對食物那一種神聖、近乎集體膜拜與尊崇的心態。
也因此,聚落裡有一個人人心知肚明的約定:「不做無食」,也就是,當聚落裡的老人達到七十歲,再也無法勞動的時候,必須由兒子背到深山裡孤寂地面對死亡,以免「坐吃山空」,徒耗食物資源而拖累家人。
觀看至此, 內心不禁冒出一個疑問:「楢山條款」一定非要如此「殘酷」不可嗎?不會吧?又或許那只是遠古時代一個特殊的案例吧!



從楢山到東京
再把時空拉回到二十世紀中葉的日本東京。
鄉下一對老夫妻想看看在東京發展的孩子們生活。他們搭著火車,晃了一天才抵達東京,卻受到生活忙碌的孩子們冷淡款待──除了二媳婦例外,但偏偏二兒子早在八年前便謝世,留下孤苦伶仃的二媳婦,掙扎地擠在簡陋的小房間裡過日子。
兩老在東京過著被打發的日子,終於被孩子們安排前往一個渡假景點小住幾日,一來父母可以享受美景、溫泉,二來孩子們的作息也可免去父母的干擾。然而,美景當前也無法排解兩位老人家的寂寞與喟嘆,老父突然調侃起自己,說:「終於沒有地方可以住了!」表面說得輕鬆瀟灑,內心裡卻惶恐得很,老媽也說話了:「東京很大啊,是啊,若是失散了,找一輩子也無法相見。」稍後,兩老返抵家門,過幾天母親突然發病,又再過幾天,撒手離世。
從楢山到東京,從食物資源缺乏的山區到二十世紀的文明帝國(東京只是一個例子),孩子與父母告別的儀式終於有了改善:在楢山的告別式是,兒子背負著年邁的父母到深山,等待生命終點的到來;在東京首善之區的告別式是,兒女的冷淡以對,以及讓父母前往旅遊景點自助旅行。雖然兩者告別的方式不同,但本質上都是將父母「遺棄」:前者是有目的性、直截了當的作為,後者是基於相對便利性、間接與委婉的思維,而且顯然比前者文明也高明多了!
審視這兩個情景,我們必須正視的問題是,到底楢山文明比較殘酷,還是東京文明(代表現代資本社會)比較殘酷?而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父母與孩子如何彼此善待?如何隨著人生不同的階段彼此調整相對位置?



晚春也是春
相較於《楢山節考》、《東京物語》兩部沈重的電影,《晚春》算是溫馨太多了,但處理的題材與手法卻一點也不輕快──因為電影講的也是分離。
《晚春》裡的分離是,一位鰥夫父親急著要女兒出嫁,追求屬於她的幸福。父親使用的方式是,宣稱自己要再續弦,讓女兒失掉再留在父親身邊,一輩子服侍父親的理由。但由於父女情深,讓彼此的「分離」變得十分困難與棘手。女兒認為,她最了解父親、最能照顧父親,若是她結婚離去,父親的生活便會大亂。另一方面,若是老爸再婚,女兒仍舊留在家裡,那時家裡多了一個人,家庭關係必須重整,新的關係再建不易,三角習題令人望而生畏,更重要的是,父女之間的關係會發生什麼變化呢?何況,父親續弦是對母親不忠,而且一個人再婚是不道德的,也是不乾淨的,而這一個不忠又不潔的人竟可能就是她一生所景仰、摯愛的父親呢!
然而父親持續地抱歉,說他一直依賴女兒,最後反而害了女兒的前途,讓她根本就不想離開父親嫁人。
最後,父親對女兒用告白來「逼婚」:如果女兒不結婚,就是他一生最過意不去的事情。為了不讓父親為難,女兒答應姑姑去相親,最後出嫁。
此時,父女決定聯袂到京都,做最後一次「告別單身」之旅──相對應於《楢山節考》裡,兒子背母親走她的人生最後之旅。兩個旅程都非常細膩,表達著彼此的不捨與祝福。
在旅程中最後一個夜裡,父女雖然有很多話要說,但父親口拙,只說出:「該熄燈了吧!」誰知熄了燈,女兒躺在榻榻米上,摸黑跟與自己睡鋪緊臨的父親說,她不該說續弦是不潔淨的。父親安慰地說,沒關係,沒關係。女兒又說,其實,她很討厭父親,因為⋯⋯。那時父親已經熟睡了,女兒的心靈反而得到了釋放。
父女倆都很滿意京都之旅,父親表示,他的人生快結束了,女兒嫁人,人生才開始。隨後輕輕地加了一句:妳會幸福的,好嗎?女兒回答,說:我一定讓你看到我幸福。
婚禮後,父親獨自返回家裡削著蘋果,果皮綿延著成一圈不斷的長條,但最後,還是跌落在地上,與果肉分離。人生親情的遊戲是,果皮與果肉終究必須分離──正如聖經說的:「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聯合。」成立自己的家庭,但問題是怎麼個分法?

電影資料:
《楢山節考》導演/今村昌平,演員/板本澄子、緒形拳、倍賞美津子,片長/114分鐘。
《東京物語》,導演/小津安二郎,演員/笠智眾、東山榮子、原節子,片長/130分鐘。
《晚春》,導演/小津安二郎,演員/笠智眾、原節子,片長/108分鐘。

屋頂、玻璃窗與手風琴三重奏

《屋頂上的童年時光》、《記得童年那首歌》與《柳樹之歌》


這三部電影裡的男孩年紀都差不多,也都有一段艱辛的童年,然而,就在他們吃力地走著人生道路的同時,也譜下了令人動容的「童謠」。


  「童年像一首短歌,詞曲簡單明瞭,沒有艱深的修飾與刻意的雕琢。當我們回頭唱這首「短歌」時,得費大把勁,加以釐清、詮釋,才能回味起它單純的情感。這三部風格迥異的電影也是這樣大費周章地嘗試在喚回什麼似的⋯⋯。
  《屋頂上的童年時光》(Along the Ridge)影片裡的父親,是個熱情的電影攝影師,但脾氣暴躁,憤世嫉俗。他自認一生遭受別人永無止息的欺負與剝削──老闆跟他不和,妻子老是離家出走;職場與情場都失意。
  因為他沒有穩定的工作,妻子時常不告而別,不停地追逐愛情。但她放心不下孩子,常常又不期而回家求饒,而每次她離家、返家都會帶給家庭一場風暴──丈夫盛怒、孩子夾在父母當中恐慌。
  《記得童年那首歌》(Two Sons of Francisco)這部真人真事改編的片子中,有一對百事哀的夫妻檔。丈夫是佃農,養了一大群孩子,食指浩繁,家中常常斷糧。但夫妻倆不氣餒,自己辛勤操勞沒關係,仍要孩子上學、識字,期望未來可以翻身。這位父親喜愛音樂,家人圍在那台老舊收音機前,簡直就像在天堂門口。
  《柳樹之歌》(Willow & Wild)一片裡的父親,在工廠日以繼夜地出賣勞力,無暇照管孩子。孩子在學校踢足球打破玻璃窗,也不見父親出面處理。下雨了,雨從破窗打進教室,影響上課,老師警告,窗子再不修好,就要罰他停課。

足球·手風琴·玻璃
  《屋》片中的父親雖然深愛妻兒,但這個愛必須依循他的「指導」,或者偏見──否則一切免談。例如,他認為游泳比足球高尚,硬是逼兒子湯米加入游泳隊,而且必須得名。然而,在一次比賽當中,湯米中途棄權離開水道,也脫離父親期待的高壓,他鼓足勇氣對父親說:「我不喜歡游泳。」父親冷冷地回了一句氣話:「你不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不會幹這種事。」
  《記》片裡傑傑狄卡馬哥、小卡馬哥兩兄弟是天生音樂好手,父親變賣所有的莊稼給他們買了手風琴與吉他。鄉里背後直說他是瘋子,但他執迷孩子走音樂的路而不悟。他用的是土方法:對兒子有信心與求人。父親一生除了相信孩子終究會成名之外,也求賣唱藝人教孩子拉琴;求人給兄弟倆上台的機會;求電台播放孩子的錄音帶,並將薪水換成硬幣,請工地裡眾多的工人打電話給電台,點播孩子的歌曲等等,而且居然讓陌生的經紀人半說服、半哄地把兩個孩子騙走,然後一個城一個城地走唱著:「離家那天,媽媽對我說⋯⋯」。
  《柳》片中的男孩克帢波幾乎像孤兒一般,成長得靠自己摸索、人生難題必須自己面對。首先,他得張羅錢去買玻璃。錢有了,得走一段路去買玻璃。買玻璃時,又對尺寸沒有把握。買完玻璃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玻璃運到學校去。到了學校,才發現沒有幫手鑲玻璃。動手清理舊玻璃時,墊腳的桌椅垮了!好不容易,玻璃上了,正要釘釘子固定時,發現榔頭丟在地上,回頭去撿,剛從椅子上跳下來,玻璃就被風吹落,功虧一簣,留下一地的碎片與心碎。

儀式·流浪·天路歷程
  擠那個窄小的閣樓,再翻過一個小天窗,爬上屋頂,然後沿著屋頂的欄杆走著,這近似冒險犯難的過程,正是湯米的祕密儀式,通過這個危險的儀式,湯米似乎才確定他與父母有個連結。而且,比起城市中任何地點,屋頂是遠離傷痛的好地方;何況,屋頂比任何地方都要接近天空、飛雲與自由。
  那段走唱的日子最苦的,不是狄卡馬哥兄弟倆,而是朝朝暮暮思念他們的父母。父親一度拿著相片,四處尋訪兩兄弟的行蹤而不果。最後,弟弟於巡迴演出中,因車禍走完短暫的一生,哥哥一度因此把手風琴還給父親──流浪的童年與父親的夢想嘎然而止!直到有一天,傑傑狄卡馬哥走出傷痛,重新背起手風琴而後成名。只是這一次由另外一個弟弟路西安諾遞補小卡馬哥,接續兄弟檔的流浪者之歌。
  小男孩克帢波千辛萬苦才到賣玻璃的老人住處,老人不厭其煩地幫助克帢波釐清尺寸,也教他如何修補窗子,並慷慨奉送鐵釘與強力膠。克帢波臨走時,老人還叮嚀他,若是尺寸不合可以回來找他處理,而且在他兩手塗好膠,方便抬著那片大玻璃,並教他用書本夾住玻璃上緣,好往脖子抵住。一切就緒,老人才讓克帢波離去,開始那一段艱辛(途中涉水、遇強風大雨、走山巔凹谷、搭一段驚險的摩托車等)、贖罪(打破玻璃的彌補),同時也是浪漫得無與倫比的「天路歷程」(這一段影片非常經典)。

日記·童謠·史詩
如果《屋頂上的童年時光》是一個義大利孤獨小男孩的一篇傷痛日記,那麼《記得童年那首歌》就是巴西貧窮兩兄弟的一首辛酸童謠,《柳樹之歌》則又是一位伊朗偏遠山區小男孩的一卷吟遊史詩。三個男孩的生命形式(即:日記、童謠與史詩)容或相異,所處的地域、文化差距也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但它們所承載的內容相似:湯米在屋頂上用孤獨寫下憂鬱,狄卡馬哥兄弟倆在大街小巷唱出辛酸,克帢波在飄搖山林間用風雨吟遊著悲壯。
  童年是脆弱的,但同時也可以是堅強的──它脆弱得令人傷痛, 也堅強得令人傷痛。雖然童年是我們無法選擇的,但我們可以選擇詮釋童年的方式;亦即,「童年」若是一件「藝術品」,日後的檢視就相對是一場「展覽會」,我們可以選擇「欣賞」藝術品的方式、選擇如何「玩味」那段可能是很難解釋、也很難理解的「渾沌」時光與情懷之方式。

電影資料:
《屋頂上的童年時光》(義),導演/金羅西史都特,演員/芭芭拉波布洛瓦、亞歷桑多摩瑞斯,片長/108分鐘,佳映娛樂發行。
《記得童年那首歌》(巴),導演/布瑞諾施維拉,演員/馬可仕亨利、安熱洛安東尼奧、戴里歐莫雷拉,片長/122分鐘,佳映娛樂發行。
《柳樹之歌》(伊),導演/默罕默德阿里塔勒比,演員/哈第阿里柏、阿米傑發達,片長/81分鐘,中央電影發行。

聆聽海上的聲音

《人間有情天》

這是一部有關痛失愛子的電影。身為心理醫師的爸爸透過一疊照片,以及一段意外的「護送」之旅得到治療。

這是一個有關痛失愛子的故事。整個劇情未見高潮迭起,連電影的節奏也是極其平緩而近乎停滯,敘事手法更屬平淡無奇。然而,悲傷、無可奈何的氣氛在全片每一個鏡頭精雕細琢般的考究下,濃郁得令人如墜嚴肅、安靜與哀戚無比之迷霧中,而不能自拔,只能隨著片中哀傷的爸爸、媽媽與妹妹走一段煎熬人心的日子。

這一位父親溫文儒雅,喜怒不形於色,也或許是一名心理醫生的關係,他善於聆聽,聆聽前來求助的病人;更重要的是,他聆聽自己的心靈。對於他的一群病人,他無疑有著過人的冷靜,或者冷漠,給人有一點事不關己、愛莫能助的感覺。但其實,他是個小心翼翼的心理醫生,不輕易給予病人忠告,只是靜靜地傾聽著別人心裡的煩惱,並且耐心地等著病人自己走出那一片黑暗的幽谷。

他每天準時上下班──診所就在他的公寓裡,只消推開幾扇門、開幾盞燈,就可以到達辦公室。時間一到,他關幾扇門、關幾盞燈,然後回到家中,享受親情。在家裡,他是熱情的,他聆聽妻子、孩子與家庭的聲音。
死亡來敲門

有一天,他接到學校的一通電話,到了學校見校長。原來有人出面指證他兒子偷走了學校的化石標本。他旁敲側擊,聆聽兒子,也相信兒子的話,但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不辭辛勞地走訪了「證人」,並聽取各方的意見。結果,他開始有點擔心兒子了!

一個周末,他約了兒子慢跑。在早餐桌上,他臨時接獲某個病人的一通緊急求診電話。他無奈地取消與兒子的約會,隻身前往遙遠的鄉下看診,並過夜。這時朋友來約兒子去浮潛⋯⋯誰知兒子竟然在海上出了事,葬身水底。

這個家開始崩盤,悲傷如海濤般襲擊家中每一個成員。他們不但無法面對事實,也無法面對彼此。父親再也沒有辦法聆聽聲音──他無法聆聽病人的聲音,無法聆聽家的聲音,無法聆聽自己生命的聲音。他沒有辦法面對病人,準備停止執業;他無法面對妻子,準備離去──他的生活已然潰不成軍!

意外的發現
一天,他的妻子收到一封信,是一個女孩寫給兒子的。他們在一個夏令會中認識,彼此留下好感。當然,對於他在海上罹難一事,這女孩渾然不知。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一封信,他們有點錯愕,一方面想告訴她兒子出事,一方面她是兒子的朋友,他們想與她見面──一切有關兒子的人事物,他們無不珍惜莫名。父親開始提筆回信,但無論怎麼寫,就是寫不成一封信。母親勇敢地拿起電話,撥著查號台查來的號碼──她是誰?她是怎樣的女孩?她與兒子如何認識?他們的交情如何?如何告訴她兒子的事⋯⋯?這一連串問號終究讓母親在接通電話,聽到女孩的聲音時,歇斯底里地哭了!何況,對方表示不想與他們見面。

但數天後,那女孩因為與朋友結伴自助旅行路過該城,而停下來看他們。她帶來一包照片,是那兒子在出事前不久,在自己房間自拍的相片,拍完後寄給她。父母的眼淚浸濕了照片,照片中兒子的模樣令他們既難過,又新奇──新奇的是,那些兒子自拍的照片,反映著兒子對自己的詮釋,兒子也試圖藉著照片告訴那個女孩子,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那種自我「觀看」的角度,與父母所熟悉的「觀看」角度有著顯著的差異──譬如那一張在書桌下自拍的相片。

照片顯露出兒子不為父母所知的一面,而這個重新「觀看」與「詮釋」兒子的過程,竟然讓父母得到不少的安慰。



送孩子最後一程
接下來,他們執意要送女孩與她的朋友一程,遂展開了「十八相送」的情節。其實,他們不想離開與兒子有著相當奇特的關聯啊!一個站接一個站地送,從白天送到深夜,後座的孩子們都睏得睡著了──那女孩、那女孩的朋友,以及他們的女兒,他們夫妻也漸漸地可以彼此面對,彼此談話,回到彼此熟悉的「從前」。「跟我說話,別讓我打盹!」丈夫對妻子說著。「你看他們睡得多甜!」妻子看著照後鏡中那三個熟睡的大孩子,回著丈夫的話,心裡有著說不出來的釋懷。

來到了義大利與法國邊境時,他們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候,不管心中有多麼的難捨,終須一別。送著女孩,彷彿送著他們的孩子走上最後一程,而在這一趟真實卻奇幻無比的短短旅程中,他們也終於發現,生命無論在什麼境遇中,自有其相對的展現。他們走出侷促的車廂,送走了陰霾,踏實地迎接著地中海的清晨、沙灘與生命的自由。

告別童年

《狗臉的歲月》與《泳往直前》


兩部影片中的小男孩,有著不同的成長背景,卻一樣擁有晦暗的童年時光,媽媽的床底下和水池畔,卻是他們的天堂⋯⋯

《狗臉的歲月》與《泳往直前》兩部電影截然不同,前者手法淡然隱約,但恰如其分地敘述一個孩子對周圍大人世界那份模糊與充滿疑惑的印象,全片含蓄低調,富含隱喻氣氛,把哀傷的故事處理得詩意盎然,甚至溫馨不已。後者則長驅直入,赤裸裸地表達一個父親對家人在精神與肉體上的暴力,全片寫實細膩,人物刻畫生動,節奏緊湊,像是一篇精彩的小說,鋪陳尖銳、角色衝突,張力無比。雖然兩片的調性南轅北轍,甚至故事的表象絲毫沒有雷同之處──《狗臉的歲月》裡,小英瑪幾乎是個孤兒,而《泳往直前》裡的東尼,卻天天得面對父親的暴力相向,但兩片都不約而同地從一塊屬於孩子成長的「角落」開始──對小英瑪而言,那是媽媽的床底下;對東尼來說,那是一個游泳池,而這個孩子專屬的「角落」,是他們與大人生命重疊、交會的地方。

床底下的祕密基地
英瑪的父親長期不在家,媽媽因肺癆而長期臥病。因此,他的童年是孤單的,他的世界只有一隻卷毛狗,其實他喜歡找媽媽玩──但虛弱的媽媽不能下床陪他。
在這樣的情況下,英瑪找到了變通的辦法。早上起床,趁媽媽仍在熟睡之際,他躡手躡腳地帶著小狗鑽到媽媽床下,然後好整以暇地等上大半個早晨,看著一束束陽光隨著時間游移穿梭在玻璃窗與窗簾之間,以及在房間裡靜靜地宣洩、流轉、變幻,數著時鐘清脆的鐘擺,聽著媽媽不時的氣喘聲與棉被、枕頭、睡袍翻轉的摩擦聲,想著過去媽媽帶他到海灘戲耍的時光,然後等媽媽醒來,等著媽媽在盛怒之下把他們逐出房間。(因為肺癆會傳染,所以英瑪被禁止與媽媽親近、摟摟抱抱,甚至根本不准進媽媽的房間──這個禁令對英瑪來說,是很殘酷的,也超出了他能理解的範疇。)
由於不能親近媽媽,媽媽的床底下,就變成英瑪接近媽媽最珍貴的地方,那裡離媽媽最近,何況對孩子而言,那又低又窄的床底簡直是個完美的密閉空間,躲進床底,就是躲進自己海闊天空的世界,又可以守著陽光、守著媽媽──這是小英瑪的特權。

水底天堂
哈洛是澳洲某個碼頭的搬運工人,身材魁武,他有五個孩子,並有酗酒與對妻子家暴的習慣。
其實哈洛有個悲慘的童年。父親離家出走,母親迫於生計,只好出賣靈肉,在家接客。年幼的哈洛看多了這些男客對母親的粗暴、凌辱,他恨自己「懦弱」無法保護母親。哈洛在羞愧與恨怒中長大,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因此,他最不能忍受他的男孩們有任何懦弱,或是軟弱的表現。他讓孩子練習拳擊、橄欖球、打鬥,甚至讓孩子對打,強化他們的男子氣概。偏偏老二東尼個性纖細、敏感,喜歡閱讀、彈鋼琴,不喜歡打鬥,哈洛對他相當失望,以致相當厭惡東尼。
東尼雖然文謅謅的,但遇上父親毒打母親的時刻,必然挺身而出,爬在父親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全力阻止他暴力相向。好幾次就在東尼全力阻撓之下,母親得以脫逃,也讓父親得以冷靜下來,一家人才又「好」起來。(整部電影的調子沈重無比,但家庭氣氛卻營造得出奇精彩、不乏溫暖時刻。)
在哈洛家,男孩子是早熟的、是鬱鬱寡歡的,只有在游泳的時候,才顯出他們孩子的真實模樣。老二東尼與老三約翰是水底蛟龍,整個暑假他們可以浸泡在水池裡,相互追逐、相互競賽,而樂不思旱地。這樣無憂無慮的池畔風光,在某一天哈洛無意發現兄弟倆的游泳天分之後,完全改觀。

努力練習討父親歡心
哈洛處心積慮、祕密地訓練約翰,同時故意漠視東尼的天分,甚至,哈洛栽培約翰的目的是要他擊敗東尼。平時,哈洛根本不看東尼一眼,遑論給予東尼任何讚美與賞識。東尼以為必須表現得更好,拿到更多的獎章才能討好父親,於是更加賣力練習,而他也漸漸地在澳洲、世界的泳壇上,佔有一席之地;只是東尼在童年、少年、青年時代,精神上均得忍受父親無情無義的剝削、逼迫與摧殘,疲於應付父親所安排的「鬥爭」。
父親是孩子成長中最重要的基石,往往也是孩子的絆腳石。孩子在體力、智慧、經驗、意志力及言語上,都比不過父親。一旦與孩子發生衝突,父親可以一指遮天,再輕易地用另一根指頭壓住孩子而得勝。為了貫徹自己強勢的主張,可以不露痕跡地打壓、剝削、宰制孩子(例如,一個臉色、一副輕蔑的態度、一句難聽的話,或者故意漠視等精神虐待)。不是每個這樣的父親都有自知之明,他們常常傷害孩子而不知,有時還怪罪孩子不夠堅強。對東尼而言,父親不只是塊絆腳石,更是一塊壓在他心頭之上的巨石,令他動彈不得。



生命交會的時刻
英瑪並沒有享受太久守在媽媽床底下的特權,因為母親病情加重,被送進療養院,他交給遠房的叔叔撫養,被迫永遠告別媽媽的床底世界。每天早上鑽進那個窄窄、擁擠的孤獨世界裡,那是英瑪與母親建立關係唯一的機會,亦是他們生命交會的唯一機會。這個交會是無奈的、酸楚的,但也有幾分浪漫與甜蜜。
水池是哈洛發現東尼天分的地方,也是他極盡一切所能,打壓、蔑視東尼的地方。水池是東尼揮灑自己的地方,是他的快樂天堂,也是他盡一切努力想贏得父愛的地方。哈洛與東尼的生命在池畔交會,只是這個交會是苦澀的、徒勞的,讓東尼最後選擇放棄他的快樂天堂,以及永遠放棄他的父親。(照片由向洋影業提供及取材自DVD)

電影資料:
《狗臉的歲月》,導演/萊斯哈爾史卓姆,演員/安東格蘭哲李斯、梅琳達金娜曼、湯瑪斯伯恩森,片長/101分鐘,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瑞典金像獎最佳影片。
《泳往直前》,導演/羅素梅卡尼,演員/傑佛瑞羅許、茱迪戴維絲、傑西史賓賽,片長/114分鐘,獲澳洲奧斯卡七項提名。

窺見艾瑞絲

窺見艾瑞絲《長路將盡》


寫過二十多本小說的知名作家艾瑞絲罹患阿茲海默症後,相對於過區輝煌的日子,她的生命只疼以「黑洞」加以形容⋯⋯。

年邁的約翰把艾瑞絲帶到海邊──那時,艾瑞絲已經患了阿茲海默症,記憶與感覺急速消失,生活能力也加速退化中。對丈夫約翰而言,愛妻艾瑞絲的生命無疑如同一個神秘的黑洞;這個世界無法接收艾瑞絲任何的訊息,連她最親密、最親愛的丈夫也無法窺視這個「黑洞」

海水與石頭

其實,終其一生,前衛、自由的艾瑞絲之於約翰,一如海水之於石頭。前者沒有固定的形體、能量與限制,後者卻是拘謹、沉穩與情堅意定──然而,海水與石頭卻又恰如其分地在沙灘上相遇,而分享彼此的生命。

夕陽餘暉中,約翰與艾瑞絲在海灘上散步。艾瑞絲緩緩地從約翰手中離去,約翰並沒有阻止她,且讓她獨自走向那象徵她自由生命的海洋。約翰退在沙灘上,看著艾瑞絲的背影漸漸離去,心裡卻有著無比的悵然:她的生命如此撲朔迷離,也如此令約翰著迷與惘然,一如他們初識的日子。此時此刻,艾瑞絲,這位年老而彌足迷人的文豪卻被海水吸引而去,幾乎成為海水的一部份。

艾瑞絲年輕的時候熱愛裸泳,彷彿只有在被水完全包圍的時候,她才能獲得完全的自由。然而這一次,面對著海洋,艾瑞絲並沒有一躍而下,她只是手裡握著一隻筆、一本破舊的筆記本,然後坐在沙灘上,凝視著海洋──顯然,阿茲海默症並沒有將她所鍾情的寫作與迷樣般的思考奪去。



白紙與石頭

艾瑞絲寫過二十多本小說,得病之後,她習慣性地隨身帶著紙筆,但已無法駕馭白紙黑字的行進。她坐在沙灘上,將破舊的筆記本一頁一頁地撕開,再緩緩地用小石頭壓在空白的紙上,一個石頭一張紙地攤開在海灘上。

輕盈、等待飛揚的一張張白紙是艾瑞絲,而約翰是那一塊塊「石頭」。但石頭並沒有把白紙壓「傷」,只是怕白紙隨風飛去,而不復返。

「你還要我嗎?你的白紙上還會給我寫情人節卡、生日卡,給我寫故事嗎?」約翰無語問著艾瑞絲。

打從年輕時候起,約翰便暗戀著自由至上、「戀愛無罪」的艾瑞絲。他沒有料到,有一天,艾瑞絲居然拿著一疊紙,央求約翰閱讀她的小說手稿。約翰受寵若驚,認認真真地「閱讀」起艾瑞絲的心靈世界。

多年以後,當艾瑞絲漸漸忘了她自己的時候,約翰仍然崇拜著艾瑞絲。

「是,聰明的貓,妳寫書!」約翰說。

「書⋯⋯,我寫?」艾瑞絲再問──她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妳寫小說,好得不得了的小說!」約翰如同一位仰慕者興奮地向簽名會上的作者喊著。

「寫⋯⋯,我?」艾瑞絲彷彿魂遊象外地說,聽不出任何情緒、情感,或者痛苦。

痛苦的是約翰,但他依然卯足了勁,死命地向艾瑞絲傾吐著不變的愛意:「妳所書寫的是如此特別、如此神秘!」



窺見艾瑞絲

艾瑞絲用神秘的生命書寫著神秘的事情。當年約翰遠遠地窺視著艾瑞絲──因為艾瑞絲總是有著太多的朋友,讓害羞、木訥、內向的約翰無法親近艾瑞絲。約翰只得在眾人堆裡「窺視」著艾瑞絲:在舞會上「窺視」著艾瑞絲與別人共舞,在艾瑞絲的房間「窺視」著她與其他男人魚水之歡,在水中「窺視」艾瑞絲自由之舞⋯⋯。約翰用一輩子的長度與深度「窺視」艾瑞絲的生命──他,約翰,不厭倦地窺視著艾瑞絲的「自由」真意──「最重要的自由是,心靈的自由,」艾瑞絲有一回認真地對約翰說著。

而別人卻只是「觀看」著艾瑞絲亮麗的外表、聰明、果敢、交遊廣闊、錯綜複雜的性關係等等,無法「窺見」艾瑞絲的內在生命。因此,艾瑞絲選擇約翰作為終身伴侶,以生命相許這位「窺視」她入微的約翰。「你比任何人更了解我,」艾瑞絲對約翰說,「你是我的世界!」

即便艾瑞絲步入生命夕陽階段,約翰仍是深情款款地「窺視」著艾瑞絲──雖然,約翰在痛苦地吶喊:「艾瑞絲,妳在哪裡?」面對阿茲海默症每況愈下的艾瑞絲,情急的約翰忍不住搖著枕邊的艾瑞絲,歇斯底里而近乎咆哮地對著艾瑞絲狂吼。當艾瑞絲的記憶退化到只認得約翰,而寸步不離約翰時,可憐的約翰也因為照顧一個「沒有反應」的艾瑞絲而幾乎崩潰。



石入大海

艾瑞絲走的時候,約翰在臥室裡翻箱倒櫃,找到幾塊石頭。約翰把石頭放在艾瑞絲的枕頭上,也找到了艾瑞絲生前游泳時所穿著的泳衣。看見熟稔的泳衣,卻再也看不見艾瑞絲時,約翰情不自禁地把臉埋在泳衣裡,放聲縱哭。

此時,那被驚動的石頭沿著枕頭滑落,滑入時空交錯的水中──滑入他們共同記憶的生命水池,有一個聲音迴響:「你還需要我嗎?」
☉《長路將盡》(IRIS)/博偉電影發行/導演:李察艾爾/演員:茱蒂丹契、凱特溫斯蕾、吉姆布洛班特/片長:90分鐘

善意的碰撞

《衝擊效應》與《城市英雄》


兩部電影裡每個人境遇或有不同,結局也大相逕庭,但作為生命的共同體,我們可以有「衝突」、「碰撞」,但必須彼此善待、彼此信任,化解衝突。


  穴居野處的時代,人類生活環境有其無可避免的天然危險,因此,人類的發展無可避免地朝著遠離天然危險的方向進行。於是,人類無可避免地邁入了超級都會的居住時代。可以說,穴居野處環境的危險是屬於天然的、外在的,是無意的;而都會環境的危險是屬於人為的、內在的,是「有意」的。

只不過,這「有意」並不是人所能操控的。



《衝擊效應》:城市中隨機碰撞的粒子

《衝擊效應》所探討的,便是人們在似乎隨時充滿危險的都會中「碰撞」所產生的效應。電影的名字似乎在嘲弄、戲謔都會的生活型態,把生活在都會裡的人看成一顆顆沒有自主性的粒子,隨機地、偶然地相互撞擊。

本片更進一步地從鏡頭底下解放了「好人」(或者說,比較有觀眾緣的角色)與「壞人」(比較不得觀眾緣的角色)的「典型」(這也「違反」了一般電影的傳統與約定)。也就是說,在這部電影裡,觀者不但找不到「好人」與「壞人」,反而發現所有的人都是「好人」,而且大都也是「壞人」。

譬如,那位巡邏的白人警察對有色人種歧視與性騷擾,又在千鈞一髮的關鍵時刻,搶救那位被他歧視、性騷擾過的女士。而他剛出道的夥伴卻以正義使者自居,看到他性騷擾的惡行,便與他拆夥。在一個深夜時分,他讓一個沒人搭理的黑人青年搭便車,但最後因為過度自衛而誤殺這個年輕人。結果,他沒有報案,在山坡上草草棄屍。

一個開著小雜貨店的中東人對社區的人懷著極度的不信任。他買槍的時候跟白人槍販大吵。一個墨西哥裔鎖匠來他的店裡換鎖,他也跟鎖匠怒目相向。過了幾日,他的店遭到打劫,他一怒之下,拿著鎖匠留下的地址,前往追討公道──他強烈地認為是鎖匠自編自導的洗劫。最後,他舉著槍對著鎖匠扣下扳機,子彈誤射,打中前來擁抱鎖匠的那位年幼女兒。

所幸,手槍裝的是空包彈──中東人的女兒怕情緒激動的父親出事,先將子彈掉包。鎖匠抱著髮膚無傷的女兒,恍如死裡重生,喜極而泣。

而前來偵辦棄屍的黑人警官作夢也沒想到,那個躺在荒郊野外的棄屍竟是他失聯多年的么弟。這位警官不但失去了弟弟,並遭到失智老母痛責他沒有善盡大哥職責,沒有把弟弟帶好,沒有及早將弟弟找回家⋯⋯。警官忍痛一面偵辦,一面趁母親熟睡時,將獨居母親的冰箱添滿食物。事後,母親還在電話中說他比不上弟弟,弟弟還會替她送食物來。警官受了委屈,轉念間,卻發現母親的「糊塗」竟然最能安慰她的喪子之痛,他乾脆「將錯就錯」到底,不在母親的面前辯護。



《城市英雄》:一條走不回家的路

《城市英雄》》(Falling Down,中文譯名有誤導之嫌)透過一個失業、離婚的中年男子,表達了對城市離異的感覺,其中對城市的恐慌、沒有安全感一覽無遺。

那天是比爾女兒的生日,一早他開車想回去看她。洛杉磯市的高速公路大塞車。天氣很熱,車內有隻蒼蠅盤桓,他用報紙屢拍不中,恰巧車內冷氣機此時停擺,他沒有辦法忍受熱氣與蒼蠅,開了車門,本來只想透透氣,但最後將車拋棄在路上,開始走路回家: "I am going home."。

電影一開始便以微型方式,簡短地將主角的處境對比1990年代美國經濟不景氣(對照主角失業)、種族與社會體系紊亂(對照冷氣機當機,主角發飆、與妻子分居、沒有孩子監護權等等)。更慘的是,他活在過去,無法適應社會的節奏與步調,他認為整個社會──包括汽車、交通、前妻、小店老闆、上司、麥當勞服務員等等,所有的洛杉磯市民都在跟他衝突、對峙。

他不懂的是:為什麼小店主人──那個韓國人不換給他銅板打電話給前妻?(真相是,他聽不懂韓國腔英語。)為什麼麥當勞賣種類繁多的套餐,讓他心煩,而他只需要一個小漢堡果腹?為什麼回去看他的女兒會這麼困難?

對於都會適應不良的他,其實只有幾個簡單的願望,但偏偏遭到整個世界從中作梗、百般刁難。他無法處理「衝突」,只會拿出球棍、槍枝解決衝突。他單槍匹馬在大城市中,尋找回家的路。

這或許是城市裡許多人的夢魘──路明明在那裡,就是回不了家。



碰撞中需要更多的寬容

《衝擊效應》是一部相當安靜、不聒噪的電影──不像電影名字具有超高的「動量」。它陳述幾個小人物在幾天之中,在洛杉磯彼此無厘頭的連鎖「衝擊」,而所「衝撞」出來那些豐富而又溫暖的心靈、感情世界。《城市英雄》也只是茫茫人海中的一顆「粒子」,但這顆粒子由於自我人格問題、社會的冷漠,進而影響他處理衝突的能力,以至於他無法對社會做出適切的反應,結果,他被「衝撞」得遍體麟傷。

兩部電影裡每個人境遇或有不同,結局也大相逕庭,但作為生命的共同體,城市的每顆「粒子」可以有「衝突」、「碰撞」,但必須溫和地、寬容地「衝突」、「碰撞」──彼此善待、彼此信任,化解衝突。

否則,路明明就在眼前,人還是回不了家。(

電影資料:衝擊效應,導演/保羅海吉斯,演員/珊卓布拉克、布蘭登費雪、唐其鐸,片長/112分鐘,群體工作室發行。

城市英雄,導演/喬·舒馬赫,演員/邁克·道格拉斯、勞勃·杜瓦/片長113分鐘,美商華納家庭娛樂有限公司發行 。

誰是陌生人?

陌路天使》觀後

在多倫多機場,一位大提琴演奏家正要回家與被她離棄的丈夫與女兒團圓,一位女攝影師準備前往漫天烽火的安哥拉贖罪;一位幾十年來足不出戶的婦人,決定不顧一切地跟著「心靈」走向義大利⋯⋯。

一位正值花樣年華的女孩納塔莉亞剛從安哥拉回到加拿大。她在炮火之中拍下一個兒童,那照片登上世界某著名雜誌封面。而且,最賞識她、對她期望最高的不是別人,正是同為攝影名家的父親。

奧莉維亞是一家超商的售貨員。年輕時,奧莉維亞曾經未婚生子,她的父親硬是將她們母女拆散;從此,奧莉維亞再沒有看過她的女兒。

凱薩琳是一個不告而別、悄然離開女兒、離開丈夫的年輕女大提琴家。她有一個對母親施暴的父親,母親最後慘死於父親的暴力之下。而此刻,她的父親獲得假釋,剛離開監獄,準備回家。



「可憐的孩子,她還好嗎?」

納塔莉亞的攝影生涯看好,但對她所拍下的兒童,一股不安之感揮之不去。一日友人陪著她散心,他們在市集上遇見一位非洲婦人,賣著非洲的小工藝品。納塔莉亞看上了那婦人手上的鐲子。

「這是安哥拉的手鐲,」婦人說:「是我媽媽給我的。」納塔莉亞的朋友隨即出示那本雜誌的封面。良久之後,安哥拉婦人害怕地問道:「可憐的孩子⋯⋯,她還好嗎?」

「是我殺了那女孩!」納塔莉亞淚流滿面地向父親告解,「我原可以把她抱出來,但我沒有。」納塔莉亞的父親顯然沒有感受到女兒天人交戰的痛苦。在他眼裡,納塔莉亞是一位前途無量的攝影師,一時的心靈煎熬絕對不能成為女兒成名的絆腳石。他說:「納塔莉亞,妳所做的正是向全世界控訴,讓全世界一同制止安哥拉的暴行!」納塔莉亞對父親的「安慰」與「合理化」感到無比的失望!



丈夫在畫冊裡夾了一把鈔票

奧莉維亞鼓起勇氣參加一個新書簽名會,因為,簽名藝術家正是當年她被迫放棄的「女兒」。奧莉維亞並沒有與女兒相認:「女兒會原諒我這麼一位冷血的母親嗎?」「女兒的家庭承受得起一位『陌生人』的出現嗎?」「我配得稱為這位美麗女人的母親嗎?」

晚餐時,奧莉維亞鼓起勇氣,第一次向丈夫透露多年的秘密。不敢面對事實的丈夫斥之為無稽之談。一陣雨落在窗前,奧莉維亞的丈夫要她關上窗子。起身走到窗前,奧莉維亞並沒有像往常一般對丈夫「言聽計從」,反而,她斜倚著窗子,看雨看得出神,當下決定前往義大利佛羅倫斯。

丈夫譏諷她:「結婚五十年了,妳連這個鎮都沒出過!」當奧莉維亞拿出所有的積蓄時,丈夫笑她那點錢只夠在義大利住上一晚。「哪怕只待一天,我也要去!」奧莉維亞的一生從來也沒有如此篤定過。

奧莉維亞獨自在客廳坐了一夜,丈夫終於心軟了下來。他在奧莉維亞的畫冊上悄悄地夾了一把鈔票,幫助奧莉維亞成行。



父親因救人而遇害

凱薩琳的父親先回到大街上,拜訪他住過的那個家,他曾在樓下經營小店,在樓上安頓家人。此時人事已非,小店輾轉由一對年輕的巴西夫婦接手,那巴西老闆好心讓他上樓重溫舊夢。他上了樓,滿目蕭然,悔不當初。

父親回到家之後,凱薩琳把槍對準父親,在扣下板機之前,門鈴響了!父親順勢在凱薩琳與她的音樂經紀人面前,從容地走了出去。幾天後警察找上門來,要凱薩琳前往警察局一趟。原來,幾個不良份子調戲巴西老闆的妻子,凱薩琳的父親出來保護她時,遭到他們圍毆致死。警察把凱薩琳留在房間裡,房間停著凱薩琳父親的遺體。

看著父親不能動彈的身體,以及身上留著重擊的傷痕,凱薩琳一生所關切的問題:「我的父親還有人性嗎?我的父親還是好人嗎?」終於獲得答案,也因此,凱薩琳第一次惦念起她的女兒。

她從警察局走出來,飛奔機場,決定要回家,回到女兒與丈夫的身邊!



誰是陌生人?

對納塔莉亞而言,她的父親是一位典型的「陌生人」。表面上,他深愛女兒,關切女兒,但他對女兒期望的自我投射顯然超過對女兒一生幸福的興趣。在女兒最徬徨無助、最傷痛,以及發生個人道德、人性危機之時,身為父親的他並沒有給女兒獨一且完全的保護,他給的只是「陌生人」所給予的薄弱「安慰」與「勸說」,因而加速了納塔莉亞心靈的崩潰。

結褵了五十年,奧莉維亞與丈夫形同陌路。燒飯、灑掃、燙衣服、遞報紙、斟紅酒⋯⋯,奧莉維亞從未動過真感情,而那位「陌生人」也幾度懷疑奧莉維亞因他半身不遂而「紅杏出牆」。當奧莉維亞勇敢地追尋自我、表達自我後,這位「陌生人」反而搖身一變,成為奧莉維亞人生旅途上最知心的伴侶!

從前,對凱薩琳而言,父親是一位可怖、可恨的「陌生人」。更不幸的是,這個「陌生人」竟然影響凱薩琳一生,以致於她不能作人妻,為人母。但在一場人性的最後戰鬥中,父親「贖罪」性地顯露出他的良善以及捨己精神,向凱薩琳吶喊:「妳可以原諒我嗎?」「妳可以叫我一聲爸爸嗎?」

多倫多機場候機室裡,來了納塔莉亞、奧莉維亞、凱薩琳這三位素昧平生的女人:一張桌子、三杯咖啡。三個女人三個方向,但目的地只有一個:別讓家成為陌生人的旅館!


◎《陌路天使》(Between Strangers)/群體國際發行/導演:艾多拉多龐提(Edoardo Ponti)/演員:蘇菲亞羅蘭、黛博拉恩傑/片長:97分鐘

四個派對,一場風暴

電影《冰風暴》評論

電影中,每個人幾乎都身不由己地處在一場人生虛空風暴的困境中,他們手無寸鐵,也沒有堅強的家可供防禦,只有束手就擒地等著「冰風暴」劫後餘生。

感恩節假期中,16歲的男孩保羅搶搭上最後的一列火車,從紐約市中央火車站返回康乃狄克州肯南鎮的家。他剛從同學家的派對中鎩羽而歸。他原以為這個派對是一場與班上心儀已久的女同學約會,誰知,派對中多出了一位嗑藥的同班男生,讓整個派對充滿了酒精、藥物與空虛。更慘的是,那女孩也跟著服用強烈的興奮劑而徹夜昏睡,絲毫沒有察覺到保羅對她所吐露的愛意。

火車為冰風暴所困,一度停駛。形隻影單的保羅在列車上,孤獨地翻閱起手邊一本「超人四小組」漫畫書。在那一期裡,超人所面對的困境是──超人都要面對困境的,不是嗎?──超人的兒子被敵人使詐,成了人肉原子彈,迫使超人必須使用「反物質武器」,將變成人肉原子彈的兒子射殺。(否則,世界將同歸於盡?)

這個困境是超人人生史上最大的困境,以及倫理上的矛盾,無論超人搬出拯救世界多麼堂皇冠冕的理由,事實是,殺死孩子的不是別人,是自己的父親。閱讀至此,保羅抬頭看著窗外即將來襲的冰風暴,想著自己的家庭,想著父母不良關係所衍生層出不窮的問題,以及情竇初開、處在青春風暴期的小妹溫蒂的煩惱,他突然領悟:當超人團隊彼此越親密時,能量也就越大;然而弔詭的是,當能量越大時,彼此之間的傷害也就越大 。

家是「反物質」嗎?
問題的癥結在於:家的本質會是「反物質」、「反自然」嗎?愛會被空洞的生活「反」掉了嗎? 關懷會被慣性機械性忙碌性的事物「反」掉了嗎?一家子的人會在「反物質」的場域中互相違反、互相抵消而絲毫不察嗎?保羅此刻似乎也相信他的結論,因為在檢視自己的家時,竟也證實了他的立論:爸爸出軌(對象是鄰居的妻子),媽媽冷漠,而那一位政治正確的偏激左派份子小妹,則熱衷於偷竊、搗亂、驚世駭俗與性遊戲,而保羅自己只想逃離家庭。

當然,家是一個「反物質」的說法不免有些偏頗,但是,家中的確堆積著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反物質」──許許多多形形色色對家庭而言是負面影響的有、無形物質,這些「反物質」是家庭無形殺手,毀掉家人原本密不可分的關係與家庭共同的生活。

片中,保羅的父親對米奇母親的感情構成了家庭的「反物質」,侵蝕著兩對夫妻一體的生命,而保羅冷漠的母親持續對丈夫與孩子的冷漠更是「反物質」中之集大成,讓家永遠處在冰風暴之中,為其所蹂躪。

保羅的父親與成長中的孩子之對立關係也是「反物質」,雖然他深愛著孩子,但苦無表達愛的界面,讓長期的對立建構出壁壘分明的「長城」,彼此因為愛的深,反而衝突更深、傷害更深,也因為彼此傷害而彼此更加抵禦。

米奇的家比起保羅的家,其悲慘情況有過之而無不及。米奇是個特別敏感的少年,他的特立獨行、活在自己的「異空間」(Negative Zone)裡,得不到父母的了解與諒解。一次,米奇父親出差回家,對著房間中正在做功課的孩子們說他回來了,米奇愣了一下,回答說:「你什麼時候出門的?」回到房間,米奇的父親對妻子說,米奇近來有點怪。妻子卻悻悻地回了一句:「他生下來就如此。」冷冷的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卻嗅出到對丈夫的怨恨與厭惡。她對丈夫沒有絲毫感情,對保羅的父親也只存著肉體的關係,根本沒有心靈的觸及。

在停止中馳騁
因此,那一場冰風暴之夜還有另外三場無聊的派對是不令人詫異的:一個是肯南鎮大人們所參加的換太太鑰匙俱樂部,一個是溫蒂與米奇的弟弟大飲伏特加酒後,脫光衣服一起鑽進被窩裡睡覺。第三個派對則比較特殊,代表著整齣電影意欲傳達的孤獨感,就是米奇獨自一人在冰風暴漆黑的林間、乾淨──或著停止的空氣中歷險、遊蕩與馳騁。米奇最後為冰風暴折斷的電線杆電斃,但反諷的是,那一夜可說是米奇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夜,也是整個肯南鎮上最快樂的人──雖然人們都參加了想要快樂的派對。

這四場派對共同演出一齣悲劇。當時整個美國陷入越戰而不能拔起,尼克森水門事件卻成為假冒為善者口誅筆伐的材料。失落的大人使用酒精、藥物、性來驅動生存與挑起生命的意義,被犧牲的年輕人也群起效尤,使用酒精、藥物,甚至於性來體驗他們未來的人生。在這一個錯誤的前提之下,沒有人滿足他們空洞的人生,正如保羅的父親對妻子告解地說道:「對於整個外遇,我一點也不覺得好。」(I don't feel good about it.)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如果外遇讓他不覺得好,為什麼他仍繼續外遇?

肯南鎮是一個小鎮,鎮上的人都是平凡無奇的人──不是超人,但他們幾乎都身不由己地處在一場人生虛空風暴的困境中,他們手無寸鐵,沒有超人的反物質武器以資對抗虛空的世界,也沒有堅強的家可供防禦,他們只有束手就擒地等著「冰風暴」劫後餘生。

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的世界一樣真實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與《王首先的夏天》影觀

大人跟小孩主要不同的地方在於,大人的世界有好幾個,而小孩的世界只有一個。
  
我喜歡古老的傳統相機,扎實、堅固,更重要的是,它讓你拍照的時候有種非虛擬的創作感。因此,只要有機會,我會在二手相機店裡流連半天。但兒子年紀小,自然無法領略相機的魅力,所以非常排斥我逛相機店。
  兒子喜歡小玩具,常常央求我帶他去文具店看玩具。坦白說,我也很不耐煩,人到心不到,只在一旁敷衍他。有一次,他拿起一個玩具,眼睛閃閃發光,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這一隻最強,」然後,如數家珍地論述起這個玩具系列家族的每個成員。看著他那副執著、當真的模樣,剎那之間我恍然大悟──小玩具之於他,不就正如老相機之於我嗎?孩子的世界跟大人的世界是一樣真實,不是嗎?我笑著摸摸他的頭:「我懂你的心。」


單元世界VS.多元世界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裡的男童阿哈瑪德與媽媽對話:「什麼?把作業本送還給同學內瑪札迪?」「他家住哪裡?」「波士提──很遠哩!知道他住哪裡嗎?」「不知道。」「阿哈瑪德,你自己的功課寫完了嗎?」「沒有!」「沒有寫完,你還給我去?去,去,去買麵包,去照顧弟弟,去幫忙家事,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要給我去波士提。」

  更糟的是,天色漸漸晚了,這一趟村徑野路對七、八歲的孩子來說,應該有點像在台灣我們大人騎單車環島一周──不是說想做就去做的事情,總得事先規劃一番,何況,作業本明天上學再給同學不就得了?可是老師說,他受夠內瑪札迪不把作業寫在作業本上,再犯就要他退學。老師是在唬人的,你怎麼當真?阿哈瑪德,你別傻了!你哪裡都不能去。

  大人的世界有好幾個,而且在不同的世界裡,運作著不同的道德標準、價值觀,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身分──儘管道德標準、價值觀、角色、身分可能互相衝突、矛盾,但大人總是有辦法「解套」,「合理化」其中的差異,且同時在不同的世界裡「遊走」,以規避某個世界裡所遭遇的難題。然而,孩子的世界只有一個,對於任何處境,只有一套邏輯,沒有其他世界可以遊走、規避。

  阿哈瑪德認為,如果作業本不送給內瑪札迪,內瑪札迪就不能把作業寫在作業本上,作業不寫在作業本上,老師就會讓內瑪札迪退學。這是他的邏輯,但在大人世界裡,這個邏輯是荒謬的,即或不然,這個小小的困境也是可以討論、談判而化解的(何況,老師會玩真的嗎?)。相對於大人的算計、複雜,阿哈瑪德是執著、有膽識的。那一趟「夜行軍」裡,他碰到一個老人(此時,原本有多個世界的老人已經回歸到一個世界了),如同智者一般引領他觀賞各式各樣美麗的窗花──老人年輕時替村民所做的,因而在暗夜裡給予阿哈瑪德如詩的浪漫情愫。最後,老人送給阿哈瑪德路旁的一朵花,讓他夾在作業本上。

  那是阿哈瑪德成長的甜蜜記號。



一綱一本VS.一綱多本

  相對於優柔的阿哈瑪德,《王首先的夏天》(A High Sky Summer)影片中的男孩王首先可是倔強的像頭牛。

  故事一開始,他就跟老爸槓上了!為了要清楚地收看周潤發的電影,王首先干犯老爸的禁忌,爬上屋頂調整電視機的天線──一是危險,二是會把屋頂給踏壞了!這一幕給這個片子定了調。

  王首先書讀不好,不愛上學,留了幾級,個子比別人高,也比別人倔,可是偏愛電影,或者說,嚮往電影裡所塑造出來的都會氣息。這原本也沒什麼特別的,尤其對一個中國西北農村的男孩而言──哪個不是志在四方的好男兒?農村根本留不住人。

  王首先這個現實的基調與他所要飾演的電影角色「星星」,南轅北轍──電影裡,星星告訴姊姊他不要留在城裡,而要留在農村陪姊姊。這是王首先的「天人交戰」,但對大人而言,這一點也不是問題,因為「電影是電影」,「現實是現實」,「電影」與「現實」這兩個世界沒有必然的相關性,更沒有必然的一致性。可是對王首先而言,電影怎麼可以違背他的人生基要真理呢?

  於是,他把電影給搞「砸」了,「星星」的角色走馬換將,更重要的是,王首先讓獨排眾議、最挺他的副導演失望透頂,他差點兒沒叫出來:「王首先,你的腦筋怎麼不會轉彎?」

  是的,孩子的腦筋是不會轉彎的──至少比大人不會。大人有很多「彎路」,孩子卻沒有,大人是「一綱多本」,孩子只有「一綱一本」。你甚至可以說孩子的想法比較不周延、不全盤,但王首先那麼執意去找副導演的旅程中,不正是不折不扣那種不夠「周延」、沒有「全盤」的單純邏輯下的堅毅行動力使然嗎?


電影資料:

《何處是我朋友的家》(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伊),導演/阿巴斯奇亞洛斯塔米;演員/巴貝克阿默爾、阿默阿默普爾、卡達巴瑞達菲;片長/90分鐘;發行/春暉電影。

《王首先的夏天》(A High Sky Summer,中),導演/李繼賢;演員/魏凱林、劉士凱;片長/85分鐘;發行/優士電影。

2010年7月20日 星期二

當孤獨遇見了寂寞

《麥迪遜之橋》影觀



如果對電影《麥迪遜之橋》的理解僅止於婚外情,我們大約對孤獨、恐懼與安身立命等基本人性也難一窺究竟。

「旅行是孤獨的,而且總會遇到一大堆沒有預期的到的事。」耽迷於旅行,且又著迷於旅行中伴隨而來之孤獨的安藤忠雄,在《都市徬徨》書中他開宗明義地寫著,然後順著這個思路,安藤接著悠悠地給人生下了一個小小的結論:「人生似乎也是一樣吧!」人生的基調是孤獨──安藤忠雄信之不疑。

按照「人生是孤獨」的觀點來觀看《麥迪遜之橋》,顯得相當貼切與恰當。首先,男主角羅伯特是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資深攝影師。由於工作的關係,他嫻熟於在世界各地流浪、周遊、經歷、冒險,是一名不折不扣的旅人,而且「總會遇到一大堆沒有預期的事」。女主角法蘭西絲卡原本是義大利人,因為認識了在義大利從軍的美國人,而毅然而然離鄉背井,隻身隨著她的美國大兵情人來到美國,編織她的人生夢想。 從她遠嫁美國這一段不小的人生「換跑道」旅行中可以看出,法藍絲西卡骨子裡其實是個勇敢追求的人,勇於「冒險」、不安現狀而勇於衝破現狀。

然而,愛荷華窮鄉僻壤一成不變的農村生活,與她那一個平靜到沒有絲毫波瀾的婚姻,銷蝕了法蘭西絲卡的浪漫情懷與多愁善感,從此她變得空虛,她的美國夢是孤獨的。

這時羅伯特出現了,他為了拍攝一座古老的木橋造訪了這一塊寂寞的土地,因而「不期而遇」地進入了法蘭西絲卡的寂寞心田。

羅伯特任務看上去稀鬆平凡,但執行起來卻令他備嘗艱辛。首先,他迷了路,找不到那座橋。接下來,他遇見了法蘭西絲卡,令他更加迷惘。

「迷路」的確是《麥》片中重要的關鍵字。羅伯特向法蘭西絲卡告白中,提到他結婚與離婚理由。他說,工作讓他長期流浪在外,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久留,因此他處處為家/但也無家可言;他沒有長久的人際關係/卻也因此有幾位靈魂層面的「知音」;他習於孤單,卻也害怕孤單。他最害怕的就是「迷路」(getting lost),也因為對人生永遠「迷路」有了懼怕,他以結婚來克服對迷路的恐懼:每一次任務結束,他就有家可歸,生活就安頓,不再在世界上「迷路」。

但吊詭的是,結婚之後──甚至結婚之前,他竟然發現他的人生從來就沒有「迷路」過。換言之,結婚的理由竟然在結婚之後就業已自動消失,一旦發現他的婚姻「無效」,或者,根本就是多餘的、多此一舉,他理所當然地離開了婚姻。從此,他認為他不再需要愛情,他不再需要──他認為他的家不是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他的家在世界各地。

但有誰知,鐵齒的羅伯特這一次「栽」在他所最引以自豪的個人特質上。就在那一個最簡單、最不可能「迷路」的小小任務當中,他竟然「迷路」了,而且在一個平凡不過的問路過程當中,竟然情不自禁地與一位「同是天涯迷路人」的法蘭西絲卡,而雙雙「迷情」起來。

沒有錯,法蘭西絲卡也是「迷路」的人。她在義大利認識了在那裡服役的美國大兵,她嚮往美國也就幾乎迷迷糊糊地遠嫁美國,在愛荷華鄉下落腳。之後,迷迷糊糊地過了一、二十年「迷失」的人生。羅伯特與法蘭西絲卡都「迷路」了,但不同的是,羅伯特在浪跡天涯中「迷路」,法蘭西絲卡卻是在自己的家裡「迷路」。而且,兩個人對於自己「迷路」一事,渾然不知。直到兩個人在橋上相遇,並在麥迪遜橋這個類似黑洞的「橋屋」(bridge house) 中互相看到了對方的孤獨,而迷惘、而覺醒、而試圖逃離這個世界 。

設若我們不能理解《麥》片中所傳達的人性在男女愛情與家庭責任之間的擺盪、糾葛,我們大概也無法釐清我們在婚姻中的角色。設若我們對《麥》片的理解僅止於婚外情,我們大約對孤獨、恐懼與安身立命等基本人性也難一窺究竟。

Dignity Declined 1 (美麗新世界 1)

Dignity Declined 2 (美麗新世界 2)

2010年7月10日 星期六

攝影作品:似曾相識(一)















攝影作品:似曾相識(二)

非傳統的指揮家--《就像在天堂》影評

一個指揮家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就像在天堂》是一部非常瑣碎的電影,電影裡的每一個事件進展地相當緩慢,也經常反反覆覆,各方人馬相互較勁,幾乎到了沒完沒了的地步。然而在瑣碎、緩慢、反反覆覆、沒完沒了的特質中,其實也反應了它對生命所秉持的審慎、嚴肅態度。大部分的電影往往在時間的壓力之下,必須很快地對每一件事情給出一個看法、一個結論;相反地,《就》片卻透過每一個瑣瑣碎碎、反反覆覆猶疑不決的情節,來對照生命無法掌握、無法看清的特質。

一個年輕、頗有才氣的指揮家在毫無預告的情況下退出了樂壇,自我放逐地回到他那窮鄉僻壤的故鄉小鎮。過去,音樂是他的一切,除了音樂,他渾然不知人生還有許多繁複的面向與豐富的層次。當然,對於他,音樂是他堅固的堡壘──提供他安全、快樂、成就以及以身相許的需求,然而就在音樂保護他的同時,音樂也將一切從他的生命中排除;成也音樂,敗也音樂!而今天,他已然決定不再演奏,他將永遠放棄音樂,從此洗淨鉛華,不再站在舞台上像暴君般指揮任何一個人,指揮天下──他甚至不去「碰」教會詩班指揮:他覺得連自己的生命都指揮不動了!

他買了他上過學、但已廢棄多時的小學,他遠離了曾經是他的生命的音樂,而今只想重新學習一個簡單,但被他忽視了一輩子的課題──生活。沒錯,生活!他開始學習「聽」、騎單車、游泳、在雪地散步、劈材、聽鳥叫、生火、自己料理吃食。

以及「愛」與「被愛」──他的母親在他少年時一次重要的比賽那天車禍辭世。

然而我認為,這一部單純的小品電影裡最奇妙的地方是,本來音樂家回到故鄉的初衷僅僅是來學習生活的,像一個小學生那樣從新被啟蒙,可是,隨著電影的發展,我們看到需要從新學習生活的人不只是音樂家一個人而已,而是整個小鎮的人都需要「再教育」──包括牧師、牧師妻子、雜貨店女店員、暴力相向的一個丈夫與他的妻子、一個弱智者、一個老是批判別人的老男人等等。整個小鎮都需要被「更新」。

雖然,音樂家是整個小鎮重新學習的關鍵性人物──透過他指導教會詩班,班員開始有了心靈的碰撞──但他不是「導師」(別忘了他是「學生」),而整個詩班就是一個末段班,或者至少是整個壓抑、冷漠、孤獨、找不到愛的小鎮縮影。他不知道,他才放下了指揮棒,卻無意間換上了一支指揮交通的棒子,站在人生混亂的十字路口上疏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有時還得冒著被人「撞」到的危險。

2010年7月8日 星期四

蠟燭仍在燃燒--《讓愛傳出去》Pay It Forward 影評

「想一個改變世界的主意」。七年級新生崔佛把老師出的這份作業帶回家去,而且認真地做了他的功課:他幫助了三個人,不要他們的回報,要他們分別再去幫助另 外三個人。這樣一個簡單的想法,以及動作,真的可以改變世界嗎?

人生彷彿有運行在一個固定的軌道,像一顆行星一般被放置在它所特屬的軌道上運轉;生命可是不能承受任何絲毫輕微的干擾與變動。留在軌道上意味著平穩、舒 適、毫不費勁、天長地久;反之,偏離軌道,意味著偏離了安定的生活,進入未知的領域,生命就會像流星一般,「流浪」在黑暗、不可測、無底無盡遑遑不安的迷 宮裡。

越是文明的社會,人的行動、思惟越是可能受限在無形的軌道上。

就如電影《讓愛傳出去》中那位老師席莫奈,他的生活作息出奇的精準,他的生命精準地運轉在一個既定、日復一日的「軌道」上:準時睡眠、準時起床、準時張羅 與享用他的精確烹調好的早餐、準時上班、準時進教室等遲到的學生上課──甚至,在他的社會學班上,他照樣精準無誤地按照作業進度,年年給學生精確地出一道 標準作業:「想一個改變世界的主意」,然後,等夜幕來臨時,分秒不差地鑽進棉被窩。

睡一個高枕無憂的大頭覺。

其實,這一道年復一年的標準社會學作業對他的人生哲學而言,是徹底的自我矛盾,與自我否定。「改變」根本就不是他生命的基本教義,嚴格說來,生活作息上任 何一點點小小的「改變」、「凸搥」都會要他的命,或者至少,都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裹足不前──因為「改變」意味著從一個舊的軌道出來,然後近乎盲目地搜 尋另外一個未知的軌道,然後進入新的軌道,適應新的運作模式。

所以,這一道作業就只是一道作業,沒有任何圖窮匕見隱藏在背後的深層意義。身為一個事事精準、按表操課的老師,他只是克盡作為人師的責任,給學生出一個讓 學生有所「學習」的作業罷--何況,這的作業多麼十平八穩、又多麼的冠冕堂皇?他壓根都沒有想要挑戰學生,一如他從來也不想挑戰自己。不就是另一個稀疏平 常的作業嗎?學生寫寫報告就是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何況對學校、對社會、對家長--更重要的是,對老師他自己的良心而言,「想一個改變世界的主意」的確是 一個相當漂亮的題目,也意味著出題的老師有一個相當完美的理想。

可是,這回他錯了!

相對於老師席莫奈中規中舉的生命,學生崔佛的生活就是一團糟可說。他來自一個雙親酗酒、爸爸對媽媽施暴的家庭。爸爸是顆不定時炸藥,說暴就暴,他的情緒不 按理出牌,連帶地家裡的生活沒有安定可言。他的媽媽沒有固定的工作,就是有,她的工作作息與兒子的作息顛三倒四,媽媽上班是兒子睡覺的時間,兒子回到家, 卻是媽媽睡覺補眠的時間。再說,爸爸隨時都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一身酒氣,一身危險。崔佛小小年紀就得為媽媽的安危提心弔膽,他想要保護媽媽,但不知道能 做什麼。他只想要快點長大,他想要一個真正的家,好把媽媽帶走,遠離爸爸的不定時的威脅陰影。

就這一點而言,崔佛倒與他老師的背景不謀而合。席莫奈臉上的火燒疤痕,是一次他挺身保護被爛醉成泥父親痛毆的媽媽,而被父親撥撒汽油給活生生燒的。崔佛與 他的老師兩個人都因為家裡有酗酒滋事的父親,以致於家不成家,兩個孩子被犧牲,生活毫無「軌道」可言。

不同的是,老師席莫奈後來奮發向上,搶救了自己的生命;而崔佛目前刻在水深火熱當中,似乎沒有任何出路可言。一師一生巧遇在社會學課堂上,學生崔佛是老師 席莫奈小時候的寫照,但,老師老師席莫奈會是學生崔佛未來的模式與現在的希望嗎?

也或許正因為崔佛的生活沒有「上」軌道,當席莫奈拋出了「改變」世界的作業時,崔佛便被深深地吸引著,而且他信誓旦旦地要把作業從課堂帶出去,帶進了真實 的世界。但一開始,經過家庭風暴的他並沒有那麼地天真,以致於將老師的「天方夜譚」照單全收。他有那麼一點反諷的味道,但絕對是抱著嚴肅的心態,反問老師 說:「你做過什麼改變世界的事?」──骨子裡,崔佛厭惡自己的家,也很想知道老師對於改變世界有沒有實戰經驗;如果有,他真的很想跟他取經。

崔佛有三個計畫。第一、他把一個吸毒的大人接回家,讓他住在車庫裡(反正生活作息「不正常」的媽媽應該也不會注意到吧?),給他淋浴、還給他錢,幫忙找工 作。第二、他好想幫助那位常受欺侮的同學,但那幫惡勢力太強,好幾回他實在沒有勇氣為朋友伸張正義。第三、他想幫媽媽撮和那位單身的社會學老師,好讓爸爸 永遠離開媽媽,離開他的世界,並且藉以「改善」媽媽的生活。

天真歸天真,但你不可否認,這是崔佛最偉大的「改變世界」作業!

最後,「Pay It Forward」的小小主意卻悄悄地變成了一種運動,默默地在美國各地展開。一名洛杉磯記者千辛萬苦地找到了運動的發起人崔佛,並安排電視訪問,地點在教 室裡,記者會場有三個人:崔佛、崔佛的媽媽,以及席莫奈老師。

訪談中,崔佛靦腆地承認他的「作業」徹底失敗──無論崔佛如何鍥而不捨,吸毒的朋友還是繼續吸毒;他仍然沒有勇氣為同學「兩肋插刀」(誰知訪談之後某日, 崔佛真的為同學挺身而出時,意外地肋上被插了一刀而殞命)。最後一個「改變世界的主意」--撮合老師與媽媽也宣告失敗。因為老師跟媽媽兩個人,無論在思 惟、階級、意識形態、生活習慣上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沒有結合的可能。關於第三個計畫,他向記者表示了他的觀察:有些人(指席莫奈老師)害怕改變,而不敢 「跳」出「自我」,改變自我,更遑論改變世界了!坐在教室後排的老師聽了這一番話,臉色丕變,內心起了天人交戰。

雖然作業「失敗」了,崔佛卻也對記者說,媽媽因為他的作業跟外婆和好了,而且外婆也趕來參加他的生日派對。記者問他,生日會上,他有無許願,希望三個計畫 最後都成功呢?畢竟,學期還沒結束,作業還來得及交。崔佛想了想,說:「許願已經來不及了!」記者問:「為什麼來不及?」崔佛停了片刻,才好不惆悵地說: 「我已經把生日蠟燭吹熄了!」

訪談停在這裡。

然而,觀眾知道,蠟燭並沒有如崔佛所言被他吹熄──就如同他的生命雖然結束了,他所激發的蠟燭反而在各地點燃,照亮著世界幽暗的角落,並且受到崔佛的感 動,席莫奈那一次旁聽了崔佛的訪談之後,反而師生易位,學生崔佛成了老師,老師席莫奈成了崔佛的「門徒」,以致於他一出了教室門,便向崔佛的母親告白-- 勇敢地挺身而出,脫離那自我保護的「軌道」,改變自己,與崔佛的媽媽結合,成了「知行合一」的老師,不再只是一名盡老師責任,光出題目給學生,自己卻置身 度外的老師。

一旦蠟燭燃燒起來,它必然永遠不會熄滅--或者,至少它不會那麼快就熄滅!

生活總可以兜攏到一塊--《麥兜故事》影評

一則則看似無厘頭式的笑話,展露出做媽媽的在經世持家上出人意表的「花招」與「大拼盤」的絕活,背後則隱藏著一股對孩子令人揮之不去的愛⋯⋯。

麥兜的童年是一則則無厘頭的連環笑話集錦。笑話的基礎是麥兜的媽媽與窮困搏鬥的意志,笑話的特點則清一色與「吃」有關。

用花招過日子
「吃」一向是一個人在童年中重要的活動──哪個媽媽不以餵飽孩子為己任?因此,「吃」便突顯窮困的麥太太在撫養麥兜上的窘態。

然而麥太太靠著鬥志與正視困境的積極面向,反而苦中作樂,締造了諸如「紙包雞」、「馬爾代夫一日遊」、「火雞大餐」、「拜師學藝」、「寫信給奧委會」等諸 多令人落淚的小故事。就因為窮嘛,連拿來包雞塊的紙都必須加以珍惜,最好拿來烹煮,反覆烹煮,把剩餘價值烹煮殆盡,不致暴殄了包雞紙上沾到肥雞的肥油。

這一幕與麥太太帶麥兜上館子點餐的情境異曲同工。與其說「快餐就是晚餐就是午餐就是套餐就都是同樣一個餐」是老闆的經營哲學,毋寧說是麥太太的實證主義, 而且也正是麥兜童年模糊的現實生活記憶──窮困就容不得「花招」(花招就是相同的內容在不同的脈絡下出現相異的包裝)。

但弔詭的是,麥太太經世持家卻到處充滿令人跌破眼鏡的「花招」。

「世外桃源」不是地點
因為麥太太是用心的!

幼稚園的同學個個都去了東京迪士尼或加拿大。這個同儕壓力迫使麥兜纏著媽媽要去世外桃源「馬爾代夫」。麥太太先是極盡敷衍,後則為了哄騙病痛中的麥兜吃 藥,便答應麥兜在藥水喝完後,帶他出遊馬爾代夫。麥兜喜出望外,私底下仰起脖子將苦水一飲而盡,麥太太卻在此關鍵時刻不認帳,讓服藥過量而不醒人事的麥兜 徹底絕望,而失聲痛哭!

麥太太究竟還是答應了麥兜,但張羅旅費卻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麥太太這下再度援用她「菜單」原則,完成了「飛機就是纜車就都是同一種交通工具」,以及「馬 爾代夫就是香港就都是同樣一個小島」的旅遊壯舉。那一趟「世外桃源」之旅──其實是香港離島一日行,在母子浮潛時,兒子用魚叉叉中一條魚的高潮中,結束得 極其動人與漂亮──反正都是魚,馬爾代夫的魚跟麥太太從家裡冰箱拿出來的魚有什麼差別?當然,差別是有的--而且還差得很多,但母子倆的興奮卻整整延續了 一輩子!

媽媽就是人生意義的基礎--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
出生那一刻,麥太太盼望「麥兜聰明就好,不然也要像周潤發一樣帥,否則一生一定要有好運相陪,逢凶化吉⋯⋯。」

麥兜出生的時候,麥太太就這麼想;麥兜要上學了,麥太太就打聽出一間雙語幼稚園。那是一間乏善得相當可憐的幼稚園,隨時就要關門,校長因此還得在幼稚園樓 下兼營著一家窘困的食堂。幼稚園的老師相當不專業,大概只會唱歌吧,而且還僅此《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一首,孩子卻聽得樂此不疲。這樣一間落伍、三流、窮途末路的幼稚園卻是麥太太與麥兜僅有的、所有的未來。

一天深夜,孤寂的麥太太看著電視、發著奇想。那晚電視快報,報導香港選手珊珊奪得奧運金牌。腦筋運算一如電腦四核心那般迅速、快捷的麥太太,這下又有了新 的盤算,她一廂情願地硬將麥兜「塞」給珊珊的教練黎根,讓麥兜學風帆,來日出人頭地。

詎料黎根早已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靠打牌度日,而且心裡其實沒有什麼奧不奧運的,只惦記著正被淘汰的一項民俗技藝──「搶包山」,無心於正規的比賽與 名聲。

黎根的腿肚粗壯讓麥兜印象深刻,形容成「腿肚青筋像鐵條,腿毛如鐵釘」。但麥兜拜師的真正動機是「暗戀」珊珊,對落伍的「搶包山」當然興趣缺缺,加上師父 罵麥兜一句令他特別刺耳的「珊你個大頭」後,落跑而去。麥太太想挽回局面,親自拜訪黎根,央求師父從寬處置麥兜。那次在一家相當寒酸的飲食堂裡所舉辦的 「懇親會」上,麥太太無意中發現黎根的腿肚,黯然想起麥兜他爹,一時悲從中來⋯⋯。麥太太做了一個關於兩個人的重要決定:讓麥兜愛上「包山」,讓黎根重新 振作。

這個決定的關鍵在於,如何讓「搶包山」重返江湖、重振江山?這次麥太太再度發揮她驚人的鬥志與創造力,她借助麥兜的電子字典,逐字逐句完成了一封給奧會主 席辭情並茂的英文信,請求奧委會考慮將「搶包山」列入奧運項目。

夜深人靜,麥兜再借助電子字典將英文信函再逐字逐句還原成中文。老實說,那一夜,那一個還原一對母子情感與一個媽媽鬥志的過程還真的像一個世紀般,漫漫長 夜路迢迢!在這東西文字遙遠又困難重重的一來一往之後(麥兜的英文也很不怎麼靈光),天光白了,麥兜也無力了,他只有向媽媽無條件投降,心甘情願地重返黎 根門下──就算「搶包山」是一個「沒有了獎牌,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比賽,甚至沒有人知道是運動的運動」,就算是「連包山(目標)都沒有」、沒有人理睬的雜 耍。

人生有什麼、沒有什麼,其實有就沒有什麼了
全片的調子是憂傷的,連配樂也是傷感的──幼稚園陳老師唱《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在那銀色的月光下」,以及黎根之歌,無不襯托濃郁的悲情,令人愀然變色。但觀眾只要想到麥太太與麥兜之間寫實、直接、幽默的互 動,就會聯想到他們的感情有多麼直接、豐富與幸福──像麥兜爸爸粗壯的腿肚一般結實,也像極了麥兜愛吃的「大包」一樣熱騰騰的溫暖。

至於在這個世界上,麥兜到底有什麼、麥兜沒有什麼,其實也就沒有什麼了!

Journal of Jia Yi Railway Artist Village

藝術村附近各處無不散發著濃郁的故事:一棵老樹、一棟空房子、一面塗鴉的土牆、一間老店鋪,還有,最重要的,人。 It seems to me that there are rich stories everywhere near the artist village: an old...